《田纳西华尔兹》第二章(1)
公演当天,从外套到衬衣,我全身上下的衣服几乎都是从元木太太那儿借来的。
像我这种经历过战争、遭受火灾后无家可归、毫无外出机会的家庭主妇,根本不会拥有这样的衣服"
这种时候,如果不穿得体面一点,会让人觉得你是另有企图的"
元木太太对我的认亲行动非常关心,就像是自己找到了从未谋面的亲人一样。
她甚至还拿来电吹风,把我一向盘起来的头发打理得服服帖帖。
已经很多年没迈进有乐町了,如今的有乐町到处热情洋溢。
上次来的时候,战争刚刚结束不久,满大街都是成群结伙的流浪汉。
眼下,却看不到一个流浪街头的人。
人群中有几位身着和服的女性,显得非常醒目。
不过,街上仍有退伍军人模样的男子,看上去有点格格不入。
剧院的入口处已经排起了长队。
为了买到当天所剩不多的入场券,学生和年轻的公司职员们还是苦苦地等待着。
在木栅栏断开的地方,有一个六边形的广告牌。
广告牌上"
叶山幸演唱会"
的字样下面有一幅少女的巨型海报。
尽管少女那双可爱的大眼睛看上去熠熠生辉,可鼻子却稍微显得圆了些,嘴角也显不出丝毫优雅的气质。
就算是想讲奉承话,我也不能说她是个美人。
可是,我仍然长时间地站在那儿,想找出这个少女和我的共同之处。
我的眼光或许有些挑剔,甚至带着几丝妒意,但心里确实非常紧张。
我曾经听养母说过,我的生母非常漂亮"
如果你再稍微像她一点的话该有多好啊"
养母曾经这样开玩笑地说道。
即便如此,我在少女时期还是凭借五官小巧端正而赢得了"
漂亮娃娃"
的美名。
我认真地看着海报中的少女,内心既不安又夹杂着些许优越感。
这个面庞有些大、眼睛鼻子也长得有几分滑稽的少女真的和我有血缘关系吗?我夹杂在纷乱的人群中走向了观众席。
坐位在正中央,位置比我想像中的要好得多。
虽说已是十一月底,天气仍让人感觉闷热。
从元木太太那儿借来的衬衣和上衣似乎已经被汗浸湿了,我不由得有些担心起来,不知弄脏了该如何还给她。
一阵管弦乐器的调音声传了过来。
持续一段时间后,舞台的大幕终于拉开"
HELLO、HELLO、EVERBODY"
声音虽然有些低,但非常响亮有力,在剧场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清楚地听到。
一位戴着长筒礼帽的矮个儿少女跑到舞台中央,姿势像是在跳舞"
阿幸、阿幸……"
在掌声和欢呼声中,少女的声音被淹没了。
当观众终于平静之后,乐声响起,阿幸再一次大声喊叫起来:"
HELLO、HELLO、EVERBODY、HELLO、HELLO、HELLO"
阿幸演唱的是一首曲风欢快的英文歌曲。
令人吃惊的是,阿幸的嗓音既有着大人的成熟,又可以在持续的高音中偶尔发出稚嫩的声音。
她的嗓音具有一种甜蜜的诱惑力,令人不禁随之兴奋起来。
阿幸随着歌曲的节奏晃动着身体……突然,高昂的管弦乐变成了轻快的间奏曲。
阿幸将长筒礼帽稍稍压低后跺起了脚,发出嗒嗒嗒的欢快的声音。
这就是踢踏舞吧!
我睁大眼睛注视着这一切。
人们的掌声更加响亮起来。
突然,灯光在瞬间熄灭,阿幸的身影消逝在黑暗之中。
坐在我身边穿着立领服的大学生们或许是兴奋过度了,双腿似乎还在随着韵律不停地抖动。
大约一分钟后,舞台突然明亮起来,恰如白昼一般,亮度几乎是刚才的两倍。
旋律也变换了,全场又响起了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和"
阿幸、阿幸"
的呼唤声。
阿幸换上了长摆礼服,稳稳地从舞台的左首走过来。
我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衣服,那是一种接近于红色的艳丽的粉色,经过舞台灯光的照射发出耀眼的光芒。
阿幸面向观众微笑着,像位女王。
接下来的一首歌便是那首有着美国州名的《田纳西华尔兹》。
在我听来,阿幸的音域非常宽,低音深沉,高音嘹亮,她能像使用乐器一般将自己的嗓音运用自如"
哦,田纳西……"
当阿幸用美国式曲调唱到这段歌词时,我的眼前出现了从未见过的宽阔的美式田园。
那儿跟东京完全不一样,有着浓郁的乡土气息。
牛儿趴在草地上休息,一切都是那么的安静。
说起来有些奇妙,这些景色竟然如此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一种眷恋之情油然而生。
这是一种由衷的感动,但当时我却没有意识到。
我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勒紧了一般,许许多多的往事都一古脑儿地涌现出来,我的思绪开始混乱:少女时代的我。
已经去世的养母。
战争前恬静的城市。
每天都来买大福饼①,并向隔壁棉被铺的米子太太坦言喜欢上了我的那个高个儿海军士兵。
我最喜欢的那件丝绸和服,可惜被战火付之一炬。
还有那条灰色裙子,我穿着它和附近的同学一起去看东京六所大学的棒球比赛。
…………我已经再也听不进什么歌曲了,只有难以忘怀的回忆在黑暗中将我层层包围。
我使劲地攥着手帕,告诉自己往事不堪回首,一切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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