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都属于你》 第二部(10)
算了算,我有二十年没来过这里了。现在虽谈不上旧貌换新颜,却也是面目全非,只有那雨天泥泞的道路凹凹凸凸似曾相识。也许人们建那些现代化的高楼大厦时心想:我进了门儿就现代化了,就让那些马粪猪屎什么的路上躺着去吧!反正又没人在路上喝酒猜拳打麻将什么的。是呀!有几个人像我一样整天在路上闲逛呀!我都快成路上的神怪啦!我绞尽脑汁想找个能免费住上个十天半月的地方。虽说人贩子的钱不算太少,可用来住旅馆大概只够三天。再说我也不习惯住那么高级的地方呀。最后想到了大学生,我知道大学生们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种族。全国各地不时地发生家长为了孩子没考上大学把他们逼得投河上吊一类事,可见这种族之高贵令人向往。当然这些对我来说都不关屁事,我喜欢的只是他们的血气方刚,涉世未深,书生意气,对人生寄予莫大希望。我正好可以让自己这一肚子里的人生发挥发挥,顺便挤进个学生宿舍混几顿饱饭吃。我在西北中国的最高学府转悠了一天也没找到合适的对象,直到傍晚时分才遇到了一个愁眉苦脸的家伙。仔细一打量,原来认识,就是我和西庸那年在路上遇上的又干又瘦、愁眉苦脸的导演。只可惜西庸不在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和他交流当年在小山上的“强奸”经验了。导演入了这大学的“作家班”来进修,“提高文学修养”来了。我得解释解释什么是“作家班”。也许是因为要合十多亿人口的比例,所以这片土地上像雨后的毒蘑菇似的,成片成片地长“艺术家”。这些人七老八十的连小学都没上过,总得让他们有点儿文化吧!而在这改革开放的商品经济的大潮之下,各行各业都各显其能,甚至连有的部都做起黑市买卖来了,再想想我碰上的“经理”连活生生的大姑娘都敢贩……而各大学的老少爷们儿们干瞪着眼儿着急,生财无道,像一个大家庭里剩下的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大,情急之下索性卖了笑一样,也灵机一动卖起文凭来了。虽然价格贵得吓人,一张文凭三千五千人民币不等,但还是从各地涌来了一帮一帮的红男绿女。这些人浪荡在二十几岁的大学生们中间就像漂在一大锅素菜汤里的猪血豆腐,汤倒还是汤只不过荤素不分了。和当年相比,导演变化倒是不太大,仍旧是愁眉苦脸,和当年一样。他因为不大喜欢同宿舍的另几位“作家”,所以在大学附近租了一间农民房子,另起炉灶,闲来无事就到大学来散散心,让我给抓住了。看得出来,他远不如去年那么财大气粗,想起去年他带着一伙人马在G山拍电影时的颐指气使,我不由得生出世事沧桑的感慨来。当然,现在他也没有“强奸”和“装死”什么的一类节目请我客串,另外言谈话语之中流露出对我丝毫不感兴趣。我没办法只好紧紧抓着他不放,他终于安顿我在他那小房子里住了下来。一来我们多少算是个同乡,二来毕竟也还一起从事过“艺术”嘛!导演之所以愁眉苦脸,是因为一个相好了六年的小妞儿扔下他跟别人跑了,这一点倒是和我有点儿同病相怜,只不过我没他那么愁眉苦脸罢了。他告诉我他爱那小妞儿爱得和她什么事也干不成。看起来他那小妞儿有很好的耐性,六年呀!没办法,他不得不瞒着那小妞儿不停地到处打野食,现在那小妞儿终于跑了。“你想想,六年来我都没和她干那事,而现在她一下就蹦到别人床上去了,我怎么受得了哟!”“就因为你六年都不和她干那事儿,她才一下蹦到别人床上去的呀!”我说得过于直截了当,他一下子说不出话来,过了半天才缓过口气来,鼓着两只无精打采的眼睛,迷惘地问我:“真的?”你看,不能一概而论,艺术家里也有那么一两个可人疼的家伙。我就这么在这古老的城市里东游西逛,同时等着去西宁的便车,每天几乎发生同样的事情:走过那羊肉泡馍的摊子的时候,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最后忍不住还是去吃上两碗。伟大领袖曾教导我们说“忙时吃干,闲时吃稀”,从来没说过不忙不闲的时候吃什么,问题是我也从来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忙,什么时候闲,如果再找不到去格尔木的便车,我非得把人贩子的钱都扔在这到处都沸腾着的羊肉锅里不可。啊!西安!我心爱的城市!你这泡在羊肉汤里的城市!有一天,我经过一个广场附近,有个姑娘和我打招呼:“喂!那位大哥,来,过来。”“干什么?”我停住脚。她坐在一个小马扎儿上,面前摊着一堆修鞋工具,一个带背带的小木箱里乱七八糟地堆放着些碎皮子、鞋掌、铁钉一类的东西。“你过来,过来。”她一边向我招呼一边使劲地挤眼睛,好像有什么秘密要和我分享。我走近了一点儿,她指着我的脚说:“你看你这鞋子,马上就要坏了,脱下来让我给大哥修修吧!”她一口一个大哥地甜言蜜语。我不想修鞋子,倒是挺想和她聊聊天儿,于是就走过去坐在她对面为修鞋的客人准备的小板凳儿上。这姑娘非常漂亮,只是两只手由于不停的操作变得粗糙不堪,五个手指有四个在关节处缠着胶布,那胶布都快变成缠电线用的黑色绝缘胶布了。“多少钱?”我随便问问,对着她笑了笑,也许因为心里什么都没有,所以笑容有点儿奇形怪状。没想到那姑娘立刻多了心,马上判定我是个坏蛋。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