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文明(1)
在荒漠的宁静中,吐鲁番车站孤独无比,这里像是一个你永远也走不出去的地方,像是到了囹圄之地。太阳落山了,黄昏的凉爽取代了白天的酷热。这是丝绸之路上最适合商队旅行的时间,尽管这时很不安全。我跑到车站时,我乘的那班火车已经进站了,担心晚了,我慌忙上车。在车厢里,我才注意到站台上全副武装的警察。火车是开往库尔勒的,从库尔勒再坐几小时的汽车便是库车,古称龟兹,玄奘曾在那里停留了两个月。还没坐稳,乘务员就过来查车票、身份证和护照,问我哪里上车哪里下车。10分钟后一个乘警又要求看我的证件。他盯着我看了半天,又仔细地审视我护照上的照片。“你们在抓逃犯?”我开玩笑说。“什么逃犯?这是我的工作。”他严肃地说,似乎对我的玩笑并不感兴趣。走开前他又对我说:“你要看好行李,如果有锁,把行李锁到床腿或桌腿上,要是没锁,把东西都放到枕头下。”我对他说了声谢谢,很奇怪他这么认真,但是注意安全没有坏处。对面是一对维族夫妇,那个男的伸了伸胳膊,耸耸肩,继续用我听不懂的维语说话。我感觉自己多余,让他们单独在一起最好。我起身散步,从一个车厢走到另一个车厢,直到无路可走。下一节车厢的门锁着,玻璃上蒙着一块深蓝的帘幕。一个汉族男人在过道吸烟,我问他,那边是不是有贵宾,一般老百姓哪里用的着这么保密?他笑道:“你不是新疆人吧?罪犯和你坐同一趟车去劳改农场呢。你上车的时候没注意到有些车厢的窗帘是关着的?”我心里咯噔一下,脱口而出:"我们没有危险吧?""有什么好怕的,现在他们能干什么?要是他们没被押着,我们就倒霉了。"我长长地出了口气。想当年玄奘在这里也遇到了盗匪,他们是丝绸之路上最大的威胁。尽管高昌王给他派了一行人,但他依然未能幸免。离开高昌不久,玄奘和他的人马就遭到一群强盗拦截,幸亏他们抢了一些财物就扬长而去了。但是另外的数十名商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他们深夜出发赶路,第二天早上玄奘赶上他们时,只见尸横遍地,血染黄沙,性命财货被洗劫一空,可怜他们还没有走出几里路就遭如此下场。慧立说,玄奘被这次事件深深触动,从此夜里不再赶路。随着丝绸之路的衰落,塔克拉玛干的绿洲沉寂了,再也看不到绵延的驼队,再也听不到悠扬的驼铃。荒漠的戈壁、茫茫的沙海、高耸的雪山是天然的阻隔,而且这里距京城如此遥远。清王朝在18世纪重新控制了这片疆土之后,称其为"新疆",而且很快就把它作为最重要的流放地。皇帝自诩受命于天,死刑过多有损他的合法统治。流放显示了天子的仁德,也给边疆增加了劳力。从刚直不阿、敢于直谏的大学问家纪晓岚,到虎门消烟的民族英雄林则徐、邓廷桢,都曾放逐于此。新疆就是中国的西伯利亚,乌鲁木齐,这个中国历史文化名城中最年轻的城市,就是在乾隆年间由远征塞外的军人、当地的百姓和来自各地的流放犯共同建造的。1949年以后,我们沿用了过去的传统。历次政治运动都揪出一大批“阶级敌人”,其中不少被送往新疆劳改农场。再加上各种刑事重犯,使这里的犯人越来越多。在许多人的眼里,新疆似乎就是一个遥远、荒凉的放逐之地,而这种印象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了。那时候,每当我淘气时,父母就吓唬我说:“再不听话就送你去新疆,到姑姑那儿受罪去!别想再回来!”新疆在哪儿,我也不清楚,只是觉得那是一个非常偏远、去了就回不来的地方。为什么姑姑会到那里去?后来我才知道,姑姑1952年支边来到新疆。那年政府在村子里招募志愿者,她看见宣传图片上的新疆就像人间天堂:蓝天下,无边无尽的草原上是成群的牛羊,丰饶的土地上长满了瓜果,维族少男少女英俊漂亮。于是她动了心思。但是我爷爷一听吓坏了,劝她千万别去:“只有疯子才会去那儿,那是个关押犯人的地方!”姑姑不听,她不愿在穷乡僻壤待上一辈子,新疆是她改变命运的钥匙。一天晚上,她没告诉父母便悄悄离开了家。我长大后,家人鼓励我给姑姑写信,但又不让我提起我们家的生活,免得她想家。我在信中只是一再重复我们多么想念她们一家,结尾总是那一句:“希望有一天能见到你们。”很快我意识到,这一天遥遥无期。母亲说,去新疆要坐七天火车,一天汽车,我们家和姑姑家都付不起这笔路费。终于在1980年,姑姑、姑父带着他们四个孩子来看望我们;两年后,我和父亲又去了趟新疆。多年来,我家和姑姑一家大多数时间只靠通信保持联系。从我自己来说,对姑姑并没有太深的感情,但是父亲只有这么一个妹妹,他们天各一方,难以见面,作为哥哥,对她照顾不多,我想他一定心怀内疚。直到父亲去世,他们兄妹见面的机会也是限的。父亲在世时,我们家每年有一个仪式:过年时欢欢喜喜照一张全家福给姑姑寄去,同时寄些糖果、花生,还有一封长信、一点钱,还寄过收音机这样的奢侈品。40年过去了,母亲仍然这样做,她对我们说:“这是告诉她,咱家没有扔下她。”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