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重返古城
清华园旧西院十二号,是一所中式的独门独院,院子比较宽敞,面对一片树林。北房一排正屋三间,东边一间是卧室,其余两间连在一起作为书房和客厅。旁边还有盥洗室和厨房,院子的西边有两间厢房。吴晗回到清华园就住在这里,在清华的教授住房中,这所房子并不算好,但同吴晗在昆明西仓坡的住房相比,真有天渊之别。吴晗夫妇在1946年8月中旬,回到阔别九年的北平。清华园的校舍由于日本军队占领,已经破坏得不成样子。经过一番修整,直到这年10月,吴晗才同师生一起返回清华园,住进了旧西院十二号。吴晗非常喜爱这所房子,不只是因为它宽敞,更重要的是这儿成了进步教师和革命青年聚会的地方。正像吴晗后来在文章里所写的:“尽管外面的天是黑的,这所房子里却经常有明朗的笑声,热烈的争论。”民盟、民青的同志,还有地下党的同志都常到他家聚会。吴晗以学者、教授的身份,掩护这些人的革命行动。清华、燕大、北大的学生也经常来他家。有时晚上来的人多了,没那么多椅子,青年们就坐在地板上。屋里坐不下,就坐在院子里。大家一起谈这谈那,十分热闹。不过,谈得最多的还是当前的形势。常到吴晗家里来的,还有清华、燕大团契的青年。团契是基督教会组织的,带有宗教性质。参加团契的青年,很愿同吴晗谈政治,常常谈到深夜。吴晗不仅是学生的教师,也是青年教员的导师。一批青年研究人员自愿结合,组织了一个研究中国社会结构的学习讨论会,每周在吴晗家聚会,由一人先发言或读论文,大家再围绕这个人提出的问题讨论,最后由吴晗和费孝通指点。他们讨论过皇权、神权、族权、帮权(指青红帮之类)。大家谈笑风生,各抒己见。老教授也愿到清华园旧西院十二号来。那时名教授张奚若住在清华新林院,离吴晗的家比较远,可是他常到吴晗家来,有时一星期来好几次。在同国民党反动派斗争最激烈的时候,他来的次数更多,常常谈到深夜。张奚若是清华的元老,在老教授和学生中很有威信。后来吴晗回忆他和张奚若的关系说:“在这两年中,我们交换意见,讨论问题,共同战斗。有时还商量修改文件。”“通过他的影响,好些老年、中年教授也逐渐和我们接近了,我们的人越来越多了。我的性格容易激动,奚老呢,老成持重,每一个问题都要反复推敲,我们合作得很好,在大问题上意见总是一致的。”在共同的战斗里,吴晗同张奚若结下了深厚的友情。1948年7月的一天,吴晗陪着一位年长而瘦弱的学者在清华园北院向工字厅缓步走去。那位长者边走边对吴晗说:“你们是对的,道路走对了。不过,像我这样的人,还不大习惯,要教育我们,得慢慢来。这样就跟上你们了”。这位长者就是著名文学家朱自清。他本来不大参加政治活动,但富有正义感。反动派杀了闻一多激起他极大的愤慨,加之吴晗的帮助,他也参加到进步的行列里来了。1948年6年正当北平学生举行“反对美国扶植日本”大游行时,国民党政府为了笼络教师,破坏学生运动,给教师发了配购证,凭证可以用较低价格买到“美援的面粉”。吴晗及时团结一些进步教授,发表拒绝美国救济粮、一致退还配购证的声明。声明写好以后,要征集签名,吴晗拿着稿子找朱自清。那时朱自清已得了严重的胃病,家里孩子多,日子过得很困难。但他还是用颤抖的手在声明上一笔不苟地签上名字。两月之后,朱自清去世了。就在逝世的前一天,他还叮嘱家里人不要买美国救挤粮。**表彰他的气节说:“朱自清的进步同吴晗的帮助是分产不开的”。吴晗一回到北平,就积极投入了北平的民主运动。由于敌人对他加强了注意,地下党让他主要从事民盟工作和写作,少出头露面演讲。但他在可能的情况下,仍然不放弃在讲坛上投枪。1946年12月1日,为纪念“一二?一”学生运动一周年,清华大学举行纪念会,吴晗上台作了《种子撒下去了!》的讲演,要求以积极的态度来纪念四烈士,使他们撒下的种子,取得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的收获。1946年年底的一天,吴晗对闻一多的学生史靖说,希望他写本介绍烈士生平事迹的书,能赶上周年纪念就好了。吴晗满怀激情地指出:“活着的人把烈士的事业进行到底,也要让更多的人了解烈士,让烈士永远活在人们心里”!史靖在吴晗的鼓励和帮助下,在闻一多逝世周年前夕,赶写出《闻一多的道路》一书。吴晗为它写了序言。吴晗拿到这本由生活书店出版的《闻一多的道路》时,泪珠扑簌落下来,他连声说:“一多,一多,你的朋友学生都想念你呀!”。吴晗自己写了《一多先生周年祭》,在清华大礼堂召开的“一多先生被害周年大会”上,慷慨陈词,读了这篇祭文。吴晗在祭文中告慰死者,鼓励生者说:“这一年,尽管是最黑暗、最残酷、最痛苦的一年,但是曾经受过你的教育的,曾经听过你讲话的,曾经读过你的著作的,曾经为你的泪、你的血所感发、所启示的青年人、中年人、老年人,不论性别,不论职业都起来说话了,起来行动了,起来斗争了。”闻一多被暗杀后的一年,的确是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一年。这年的12月24日夜晚,驻北平的一伙美军在东单广场强奸了北大女学生沈崇。消息传出来,清华学生会立即召开群众大会,吴晗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怒,在会上登台演讲,痛斥美军的暴行,大声疾呼:“中华民族的尊严何在!”“中国人民的生命安全何在!”到会的人听了他的讲话更激发了斗志。12月30日,北平大学生举行了上万人的抗议美军暴行的示威游行。1947年2、3月间,国民党政府一夜之间在北平非法逮捕了一千八百多名进步人士。吴晗和各民主党派一起,出面联络朱自清、向达、吴之椿、许德珩、张奚若、钱端升等十三位知名教授,发表《十三教授保障人权宣言》。紧接着,吴晗又和北平市民盟组织发动五所大学教师一百九十二人,签名发表《响应十三教授保障人权宣言》,抗议国民党反动派严重侵犯人权的罪行。社会上称这次行动为“新人权运动”。在强大舆论压力下,国民党政府被迫释放了非法逮捕的进步人士。那时候,吴晗已是一位成熟的民主战士了。还有一件事也能说明吴晗在行动上更成熟了。1947年夏天的一个晚上,两个北大学生事先和吴晗相约,同他秘密见面。这俩人是北大“孑民”图书室的负责人。他们得知有个同志从解放区带来一批书刊,要送给这个图书室,可不知道这个同志的下落,听说吴晗知道这件事,他俩就自告奋勇去清华园拜访吴晗。见面以后,吴晗说:“不知道解放区最近有什么人前来,也不知道解放区带来的书刊。”不过,吴晗的谈兴很浓,向他俩询问北大师生情况,询问“孑民”图书室的筹办经过。还称赞蔡孑民(蔡元培)是位杰出的爱国主义教育家。他答应给“孑民”图书室捐一批书籍。吴晗还向他们谈了时局和战争的前途,两人大受鼓舞,精神为之振奋。临别,吴晗送到门口,关切地嘱咐他们:“离开这里后,要小心,快点走,注意有没有人在盯梢。”其实,吴晗是知道解放区的来人和所带的书。但由于他俩直接去找吴晗,违反党的秘密工作规则,所以吴晗只能说不知道。十五年以后,其中的那个历史系学生,就是已经成长为中年历史学家的戴逸,在一次同吴晗的偶然闲谈中,谈起了这件事。吴晗端详了好久,认出戴逸就是那时找他的历史系学生,哈哈大笑起来,用手指着戴逸说:“想不到就是你啊!”“你们两个冒失鬼,怎么跑来直接找我要书呢?解放区来的人和带的书,我是知道的。可是,我当时不能告诉你们呀!我当时是什么处境,国民党特务们密切注意着我的行为,你们俩敢从城里跑来找我要书,真是大胆,冒失!哈哈……”吴晗边说边纵情大笑起来。清华园旧西院十二号的房里,常常传出打麻将牌的声音,常去打麻将牌的有王冶秋、马彦祥等地下党员。他们明为打牌,实则是在开会,也边打边谈,商议民主运动的开展。吴晗的教授身份掩护了地下党的活动。随着蒋家王朝日益走向崩溃,反动派加紧迫害进步青年和进步人士。同时,随着人民解放战争的节节胜利,解放区也需要大量的知识分子。党的史学家范文澜给吴晗写信要他多多输送青年去解放区。吴晗就想方设法帮助进步青年学生和进步人士以及党的地下工作者,到解放区去。他和民盟的陈鼎文,在从解放区来的同志主持下,热心为去解放区的人筹集路费,准备化装衣物,联系接头人。有一次深夜,吴晗亲自送两个学生到校内临时联络点接头。还有一次,三个清华学生在去解放区途中,走到静海城,被国民党驻军扣押。消息传回校内,吴晗立即发起签名,呼吁校方营救。由于进步师生的努力,三个学生终于获释。1948年4月,文学家李何林从台湾大学逃回北平,也是通过吴晗联系,进入了华北解放区。李何林回忆说:“吴晗同志热情地接待了我,把我介绍给做具体输送工作的陈鼎文,使我到天津后在一位工人同志护送之下,通过杨柳青车站反动派封锁线的检查,平安地到达了华北解放区泊镇接待站。”有些人去解放区前躲在吴晗家里,有的躲在吴晗的小姨袁熙之家。袁熙之家在东四十条,院子里有前后门,吴晗常常通过她把要去解放区的人从前门带进,经过化装后,再从后门送走。吴晗的地下活动引起了敌人的注意。1947年8月的一天,吴晗突然被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找去谈话。他来到校长办公室,见文学院的几位领导也在座。梅贻琦问他同余心清、王冶秋有什么关系,接着追问:“王冶秋是**员,你怎么放他回解放区?”吴晗反问:“谁说的?”梅贻琦答:“国民党市党部通知说,余心清供出王治秋是吴晗放走的。”吴晗一听,心里有了底。他理直气壮地说:“那才真怪,天下没有这个道理!你想想看,余心清先被捕,王冶秋后逃走,余心清已关在牢里,怎么知道王冶秋是我放走的呢?再说,王冶秋是**员,我呢,是民主同盟盟员。**员要回解放区,怎么会要得到我的帮助呢?你说有没有这个道理?”梅贻琦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就提醒吴晗:“你要当心,千万别进城,一进去被他们逮住,就没有救了。在学校里,多少还有个照应。”解放战争时期的一段时间,吴晗家房顶支起了天线,原来他有了一架收音机。四十年代的中国,收音机还是种奢侈品。吴晗的经济不宽裕,怎么会有收音机了呢?那是1947年初的事。一天下午三点多钟,在南池子南湾子十三号的住宅里,异常热闹。一位英俊的中年人正举杯祝朋友们保重健康。在餐桌前的三十多人也都举杯祝他一路平安,祝他早日再回北平。这是一次难忘的告别宴会。1946年底,国民党政府进攻解放区的军事布署已经完成,就撕下了“和谈”面纱,宣告国共和平谈判破裂,军事调处结束。第二年初,以叶剑英为首的军调部**代表团被迫撤离北平。**代表团撤离之前,同北平市各民主党派负责人、无党派各界民主人士举行告别宴会。前边所说的举杯情景,就是在这个宴会上的一幕。那时候,国民党特务对叶剑英等**代表团的行迹,总是盯梢跟踪。为了开好这次宴会,选地点就花了许多时间,最后选中了吴昱恒的家。这儿虽在市中心,但比较僻静。吴昱恒当时是北平地方法院院长,民盟成员身份也未公开。徐冰问:“你要什么?”吴晗说:“收音机。”吴晗要收音机是因为当时国民党**很严,军调部**代表团在时,吴晗可以经常从他们那里听到解放区和全国的真实情况。他们走了,怎么继续听到解放区的声音?吴晗就想到了要收音机。徐冰同意了。就把军调部**办事处的那台收音机留了下来。这架收音机起了很大的作用。每天晚上吴晗或袁震就收抄解放区的广播,然后再传抄或油印出来,第二天散发到城内外各个联络点,让更多的人了解解放战争的真实情况。吴晗是个穷教授,家里竟有了收音机,自然引人注意。收抄几天以后,有人对吴晗说,提防着点,有消息说你们收抄解放区广播,替**宣传呢!吴晗急忙把收音机转移到别人家里,还曾放到北大物理系实验室里。转来转去收抄散发的工作却一直没有停止过。吴晗去解放区之前,把收音机转移到了张奚若家。解放以后,这台收音机辗转送到革命博物馆,作为革命文物保存下来。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