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诵记(1)
一在小学我是靠说相声出名的,后来改行朗诵,背的是高士其的诗《时间之歌》。只记得操场尘土飞扬,前有全校同学,后有老师督阵。我站在砖台上,扯起嗓子:时间啊——时间刷地过去了。文化革命好像集体朗诵,由**领读,排在后面的难免跟走了样,变成反动口号。再说按中央台的发音,听起来有问题:好像全国人民一句句纠正他老人家沙哑的湘潭口音。我在学校宣传队打杂。幕后比前台有意思,像隐喻。隐喻太狡猾了,看不见摸不着,但掌握最后的解释权。上山下乡时,我当上建筑工人。工地上干活,忍不住来一嗓子。晚上,我们几个同好爬到楼顶,对着星空和高音喇叭,唱的是**诗词,背的是贺敬之的《雷锋之歌》:“人应该这样走,路应该这样行!”老师傅认为我们有病:“这帮小子,八成找不着老婆,看给急的。”七○年春,我和一凡、康成去颐和园后湖划船。康成站在船头背诗:“我的一生是辗转飘零的枯叶,/我的未来是抽不出锋芒的青稞,/如果命运真是这样的话,/我情愿为野生的荆棘放声高歌……”这是郭路生的诗。我被其中的迷惘打动了。九年后,我见到郭路生。都说他疯了,一点儿看不出来。大概惟一的根据是,他往返于家与精神病院之间。朋友在一起,他会突然冒出一句:“我能不能给大家念首诗?”没人反对,他起身,拉拉褪色的制服,“请提意见。”他用舌头把活动假牙安顿到位,清清嗓子。念完一首,他谦逊地笑笑,“能不能再念一首?”声音虽抑扬顿挫,但相当克制,和我们当年的革命读法不同。所谓革命读法,就是把杀鸡宰羊的声音与触电的感觉混在一起。那时代的标准发音,赶上这会儿,准以为神经有毛病。看来郭路生挺正常,是我们和时代疯了。七九年四月八日,《今天》编辑部举办朗诵会,在玉渊潭公园。我们事先向公安局申请,没答复,就算是默许了。我和芒克、老鄂去勘测地形。林中空地有个土坡,正是舞台。黄锐把床单画成抽象幕布,绷在两树之间。老鄂忙着接蓄电池、放大器和喇叭,像土法爆破。也确实是爆破,炸开个缺口:四九年来这样的朗诵会还是头一回。那天大风。听众比预计的少,有四五百人。若从空中看,有三圈不同的颜色:以听众为中心,灰蓝土绿;然后外国人,花里胡哨;最外圈是警察,刷白。陈凯歌参加朗诵,他当时还是电影学院的学生。那天他念的是郭路生的《相信未来》和我的《回答》,用革命读法。而雕塑家王克平正好相反,他念芒克的《十月的献诗》,平平淡淡,好像自言自语。八四年秋天,《星星》诗刊在成都举办“星星诗歌节”。我领教了四川人的疯狂。诗歌节还没开始,两千张票一抢而光。开幕那天,有工人纠察队维持秩序。没票的照样破窗而入,秩序大乱。听众冲上舞台,要求签名,钢笔戳在诗人身上,生疼。我和顾城夫妇躲进更衣室,关灯,缩在桌子下。脚步咚咚,人们冲来涌去。有人推门问,“顾城北岛他们呢?”我们一指,“从后门溜了。”当时有个小伙子缠着我。他大连人,辞掉工作流浪,目光中有着道路纠葛在一起的狂乱。他跟了我好几天,倾诉内心痛苦。我说我理解,但能不能让我一个人歇会儿?他二话没说,拔出小刀,戳得手心溅血,转身就走。那是由于时间差——意识形态解体和商业化浪潮到来前的空白。诗人戴错了面具:救世主、斗士、牧师、歌星,撞上因压力和热度而变形的镜子。我们还险些以为那真是自己呢。没两天,商业化浪潮一来,卷走面具,打碎镜子,这误会再也不会有了。八五年夏天,我头一回出国。规模最大的荷兰鹿特丹诗歌节,像某个异教的小小分支,不过绝无我在成都所见的狂热。听众手脚干净,没人带刀枪,挟诗人以自重。他们花钱买份节目单或诗集,安分守己,必要时鼓鼓掌,绝不会喊出“万岁”之类的口号。对诗人,则像测谎一样,先要试音,别想吓着观众。也别想占领舞台,朗诵时间受到严格限制。我估摸必要时干脆关上喇叭,让所有歇斯底里倾向的诗人变成哑巴。总之,其运作有着资本主义社会的精确性。诗人多跟社会过不去,又无生存能力,免不了待业受穷有神经病嫌疑,被划入另类。不管怎么着,朗诵给诗人提供了证明自己不聋不哑、免费旅行和被世界认知的机会。其实这类活动也随民族性格而异。巴塞罗那诗歌节就开得不拘小节,热热闹闹,像个狂欢节,似乎主要是为了颂扬时光美酒爱情。对西班牙人来说,享受生活第一。晚上十一点活动结束,正赶上当地人的晚饭时间。诗人们来了精神,挺胸叠肚,浩浩荡荡开到港口。侍者如云,杯光碟影,有吉普赛人跳舞唱歌。几杯酒下肚,在现实世界做诗人的晦气一扫而光。二朗诵有时也得冒点儿风险。九三年春天,我参加英国文化委员会组织的文学之旅,来到贝尔法斯特。那是处于战争状态的城市。北爱尔兰共和军(IRA)在爆炸前十分钟通知当局,以免误伤自己人。我们下榻的欧洲旅馆,进门一律搜查,客人也不例外。(一年后,我从电视看到它被炸成废墟)。女主人带我们步行去饭馆。路上,她看看表说,再过几分钟,有颗炸弹在附近爆炸。我刚要卧倒,见女主人谈笑风生,只好紧紧鞋带跟上。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