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酒记(1)
一夜深了,我关上灯,在噼啪作响的壁炉旁坐下,打开瓶红葡萄酒,品酒听风声看熊熊烈火。
这是我一天最放松的时候。
酒文化因种族而异,一个中国隐士和一个法国贵族对酒的看法会完全不同。
当酒溶入血液,阳光土壤果实统统转换成文化密码。
比如,汉语中描述白酒的词,如“醇厚”
、“绵”
,根本甭想找到对应的英文。
反之亦然。
我跟两个美国酒鬼到加州的葡萄酒产酒区那帕品酒,他们透过阳光虔诚举杯,抿一口,摇唇鼓舌,吐掉,跟着吐出一大堆英文术语。
我估摸这多半来自法文,在转换过程中被清教徒粗野的饮食习惯简化了。
可译可不译,恐怕跟理性非理性有关。
一般来说非理性的部分不可译,比如酒,比如幽默。
有人把古文明分成两大类型:“酒神型”
和“日神型。
汉文化本来算“酒神型”
的。
夏商就是醉生梦死的朝代——“酒池肉林。
君王喝,老百姓也跟着喝,喝死算。
据说那时候灯油昂贵,黑灯瞎火,不喝酒干吗去?后来必然败给了一个比较清醒的国家——周。
周公提出“制礼作乐。
一戒酒,中国人的文化基因跟着变了。
我酒量不大,但贪杯,说起来这和早年的饥饿有关。
三年困难时期,我常去我家附近的酒铺买凉菜。
食品短缺,酒铺改了规矩:卖一盘凉菜必须得搭杯啤酒。
那年我十岁。
至今还记得那个位于北京平安里丁字路口的小酒铺,门窗涂成浅蓝色,脏兮兮的,店里只有两张小桌几把方凳,玻璃柜又高又大,摆着几盘凉菜。
我把一卷柔皱的纸币递上去,接过凉菜,倒进铝饭盒,再小心翼翼端着酒杯,站在门口看过往车辆。
啤酒凉飕飕的,有一股霉味。
回家路上我两腿发软,怎么也走不成直线。
当时并没体会到酒的好处,以为那是免于饥饿的必要代价。
头一次喝醉是在文化革命初。
我和同学们到北京周口店附近爬山,在山坳背风处露宿。
那是四月夜,冷,“罗衾不耐五更寒。
睡不着,大家围坐在月亮下,瑟瑟发抖。
有人拿出两瓶劣等葡萄酒,转圈传递。
我空腹喝得又猛,很快就醉了,那一醉终生难忘。
山野间,暮色激荡,星星迸裂,我飘飘欲仙,豪情万丈。
我猜想,所谓革命者的激情正基于这种沉醉,欲摆脱尘世的猥琐生命的局限,为一个伟大的目标而献身。
如果说沉醉是上天堂的话,烂醉就是下地狱。
我烂醉的次数不多,原因是还没等到烂醉,我先睡着了。
这恐怕是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
我有自知之明,喝酒前,先勘测地形,只要有床或沙发我就放心了。
八六年春我和邵飞去内蒙,朋友带我们到草原上做客。
那里民风纯朴,惟一的待客方式就是饮酒唱歌。
轮流唱歌喝酒,唱了喝,喝了唱,直到躺下为止。
蒙古包比较方便,往后一仰,就睡进大地的怀抱。
醒了也赖在那儿装死,免得又被灌倒。
蒙古人实在,不会像美国警察测试酒精度,倒了就算了。
我发现他们唱歌方式特别,酒精随高频率振荡的声带挥发而去,不易醉。
如法炮制,我们大唱革命歌曲,驴叫似的,竟把陪酒的生产队长给灌倒了。
这在当地可算得奇耻大辱。
第二天中午我们刚要出发,队长带来七八个壮小伙子,估摸是全队选拔来的。
他们扛着好几箱白酒啤酒,连推带搡,把我们涌进一家小饭馆。
我的几个朋友虽是汉人,但土生土长,这阵式见多了。
杯盘狼藉方显英雄本色,双方磕平。
队长只好作罢,挥挥手,带众人磕磕绊绊为我们送行。
而我早就钻进吉普车,呈水平方向。
二车过东胜市。
市长没闹清我何许人,设宴招待。
那小镇地处边疆,竟有燕窝鲍鱼之美味,吃了好几天手扒羊肉,不禁暗喜。
谁知道按当地风俗,市长大人先斟满三杯白酒,用托盘托到我跟前,逼我一饮而尽。
我审时度势,自知“量小非君子”
,人家“无毒不丈夫”
,这酒非喝不可,否则人家不管饭。
作陪的朋友和当地干部眼巴巴盯着我。
我心一横,扫了一眼旁边的沙发,连干了三杯,顿时天旋地转,连筷子都没动就一头栽进沙发。
醒来,好歹赶上喝了口汤。
中国人讲“敬酒不吃吃罚酒”
,古已有之。
“敬酒”
是一种礼数,一种仪式,点到为止。
“罚酒”
是照死了灌,让你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
“敬酒”
在京剧中还能看得到:“酒宴摆下”
——其实什么都没有。
如今只剩下“罚酒”
了,这古老的惩戒刑罚如此普及,大到官商,小到平头百姓,无一例外。
说来那是门斗争艺术,真假虚实,攻防兼备,乐也在其中了。
好在猜拳行令也弘扬了中国文化。
我女儿刚学说话时,就从她姥爷那儿学会了行酒令:“螃蟹一,爪八个,两头尖尖,这么大个儿”
多么朴素的真理,这真理显然是被酒鬼们重新发现的。
八三年春,我参加遵义笔会,跟着众人去“董酒”
厂参观。
午餐很丰盛,每桌都有个姑娘陪酒。
作家们起了歹心,纷纷跟那陪酒女干杯。
起初她们半推半就,继而转守为攻,挨着个儿干,先一杯对一杯,后三杯对一杯,最后那些想占便宜的男人纷纷求饶,出尽洋相。
一打听,这都是酒厂专门挑出来的女工,特殊材料造就的,喝酒如喝水,从不会醉。
酒厂设此圈套整治一下色迷迷的男人,也好。
漂流海外,酒成了我最忠实的朋友,它安慰你,向你许愿,告诉你没有过不了的关;它从不背叛你,最多让你头疼两天——开个玩笑而已。
头几年住在北欧,天一黑心就空了,只有酒陪我打发那漫漫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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