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2)
总有一天,我会用钱和文凭把这个世界活埋。然后我睡觉。就是这样我开始写一个关于锦瑟的故事,她生活在熙宁年间的洛阳,漆黑的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是可以感到风的声音和云的微笑。她坐在夜里,然后一朵朵艳丽的牡丹花从她指间开放。后来我对她说,锦瑟,我很郁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自己回答。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空洞的房间发出回响。是吗?是的。我的母亲是在熙宁五年死去,十二月的冬天,下了很大的雪。我握着她的手,我的手冰冷,她的手也非常冰冷。她叫我的名字,她说,锦瑟,你的玉佩还在吗。于是我从怀里取出那块从小时候一直带着的白玉。有着柔和的温度。我的母亲把它拿在手里,抚摩着它破碎的一边,她说锦瑟,你要好好拿着它,如果有一天,有一个男人从北方回来,并且有着另一块刚好可以和这个伤痕吻合的玉佩,他就是你的父亲,那么你要和他生活下去,好好地生活下去。母亲说,锦瑟,现在我就要离开你了,可是我会一直陪着你,你要等待从北方归来的男人,并且和他一起生活下去。我说,好。我的手中握着那块让我生活下去的玉佩——另一只握着母亲的掌心。玉佩是温暖的,母亲的掌心非常冰凉。玉佩的一边是破碎的,有参差的伤痕,母亲说没有关系,总有一天,从北方回来的男人会带来它的另一边,然后一切都会好起来。她握着我的手,她说,在那以前,一直到永远,你都要好好生活下去。我说,好。然后她的手无法克制地冰冷下去。接着雪迫不及待地落下来,掩埋那些还未腐烂的尸体。我想像雪的故乡是在一个铺满了青石板的漫长的甬道,寒冷而光滑的青石板,深不见底,从那里雪出生了,带着娇媚的笑颜,来埋葬人间所有的死亡,泪水,悲伤。母亲下葬的那天来了很多人,熙熙攘攘的人群,来自洛阳另一头的一个繁华美丽的院落,身体的某一个部分里,流着和我相同的血液。他们叫我锦瑟,抚摩我的脸颊,并且说我是个可怜的孩子。我轻轻微笑。就像某个古代的帝王,母亲死去的时候来了很多很多的鸟,或许来不及飞去南方的鸟,或许匆忙从南方飞回来的鸟。很多时候我会想知道,洛阳是在南方还是在北方。我的父亲在遥远的北方,而那些奇特的鸟儿,又总是迫不及待飞向南方。于是到现在我也并不清楚洛阳的方向。只是我居住在这里,站立在这里,听铁锹和坚硬的冻土发出冰冷的铿锵。母亲被人们放进去的时候响起了歇斯底里的鞭炮,喇叭,唢呐,欢快的歌曲。伴随着那些不愿意离去的鸟儿的翅膀的声响。于是我站立在那些混乱中,于是我听到我的母亲,她说,锦瑟,我现在离开你了,可是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一切伤痕都消失了为止。我的头微微发涨,手脚冰凉,鞭炮发出刺鼻的硫磺的味道,伴随着那些号啕的哭泣,我只是轻轻地微笑,再一次微笑,并且想像,在母亲的坟墓之中,在黑暗的坟墓之中,牡丹花正在明媚地开放。青海湖上,我的孤独如天堂的马匹,因此,天堂的马匹不远。寒冷的十二月,我在睡觉之前念海子的诗,并且做梦,然后,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满意着现在的生活,就蒙头睡去。惬意的生活,无聊的生活,毫无意义的生活。不止一次我想,我是否为了等待什么而等待,但是就像一个蹩脚的填空题,答案始终空白。我每天穿一双断了带子的鞋出去走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摇摇摆摆,和乞丐一起坐在总府路的天桥上发呆。看着一本小表哥留下来的海子的诗,并且怀念我那个死去的小表哥。在全家漂漂亮亮的表兄妹中,只有小表哥和我一起邋遢,甩着断了鞋带的鞋走路,每天摔倒,不知悔改。但是他的眼睛是漂亮的,于是他常常念海子的诗,用非常夸张美丽的咏叹调,他说,七月不远,性别的诞生不远,爱情不远,马鼻子下,湖泊含盐。因此青海不远,湖畔一捆捆蜂箱,使我显得凄凄迷人,青草开满野花。青海湖上,我的孤独如天堂的马匹,因此,天堂的马匹不远。我就是那个情种,诗中吟唱的野花,天堂的马肚子里惟一含毒的野花,青海湖,请熄灭我的爱情!青海湖,请熄灭我的爱情!他做出非常夸张的声音,像一只巨大的鹏鸟那样叫,和我一起哈哈大笑,甩着断了鞋带的鞋,跌倒,并且再次跌倒。我总是以为,有一天他会摔死在这路上,就像海子那样,被呼啸的火车碾过,血肉飞溅上碧蓝的天。可是他没有,他只是厌烦了跌倒,后来他穿着亮澄澄的皮鞋,飞快地行走在电梯与电梯之间,被手机和电脑的辐射折磨得死去活来。是的,那个男人还是存活着的,可是他已经不是我的小表哥。我的小表哥已经死去了。在飞奔而来的火车前面舞蹈着死去,像一只千古的鹏鸟,纵情地舞蹈着死去。于是我在总府路的天桥上发呆的时候就给那些乞丐念海子的诗歌,就像我的小表哥曾经念给我听那样,我说,野花青梗不远,医箱内古老的姓氏不远,其他的浪子,治好了疾病,已回原籍,我这就想去见你们。因此跋山涉水死亡不远,骨骼挂遍我身体,如同蓝色水上的树枝。啊,青海湖,暮色苍茫的水面,一切如在眼前!只有五月生命的鸟群早已飞去,只有饮我宝石的头一只鸟早已飞去,只剩下青海湖,这宝石的尸体,暮色苍茫的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