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房客们(2)
看到这里,我觉得在我心里从小被培植的某种信念在动摇。在这恐怖主义分子甚嚣尘上,搅得国无宁日、全球无宁日的时代,在先进科技将地理距离缩小到天涯咫尺的今天,人与人之间却被更多的界限分隔成咫尺天涯,势成水火。突然之间,我得自己理解了很多事,比如那部多年来我一直不甚理解的电影《广岛之恋》。人们总是谈论那部电影独树一帜的现代主义形式,其实,那部电影真正独树一帜之处,是它的题旨。“你的名字叫广岛”,在这辗转反复的喃喃低语里,有着难以言说的痛心疾首,和关于全人类的忧患意识。一种叫作广岛的幽灵在全世界游荡,它使得爱情成为噩梦,仇杀成为日常生活。我用解读《广岛之恋》的目光,一再地解读项美丽的生活、写作、爱情、和冒险。我看到,1937年至1939年,在上海霞飞路1826号,中国抗日游击队员与日本前反战分子交臂而过;德国官员与犹太难民共处一室;英国情报人员与印度小偷共饮一壸水,国民党间谍与**地下工作者同跟米尔斯先生套近乎。这座房子几乎成了一座国际公寓。众声喧哗之中,项美丽在这里一边跟邵洵美吞云吐雾,一边编杂志,写文章,这些杂志就是前面提到的《自由谭》、《自由评论》;这些文章就是分别于1943年和1970年结集成书、在英国和美国出版的《潘先生》和《时与地》。由于这座小楼房间颇多,而项美丽正有经济危机,所以她作了包租婆,先后将多余的房子租给好几位女子。那位跟她一起去南京的美国人玛丽是一个,那位跟她同见查尔斯、使她相形见绌的澳大利亚-日本混血美女珍妮是一个,还有一个是中国记者杨刚,她是一位**地下党员。不少有关邵洵美的文章里说,**的《论持久战》就是她译的。我相信《时与地》一书中那篇《为了全人类》中,那位女主角就是她。虽然名字也许是化名:在我上海寓所来来去去的的所有租客中,我最喜欢珠小姐。她是一位**人,是中国爱国分子。这两种人一个样,都很严肃。我必须承认,杨珠是非常的严肃。但她仍然很可爱。从她的眼镜后透射出一股真诚的幽默感,她会出其不意地突然爆出一阵大笑。世界上好像没什么事能让她动摇。这样一种描写,似乎跟五十年代电影和小说所塑造的经典女**员的形象不谋而合。我想起了谢芳饰演的林道静,王晓棠饰演的金环银环姐妹。我想这位杨珠其人的家属看到这段描写一定很高兴,赶紧要追看下去。如果她在历次运动中遭受什么诬陷,被打成叛徒特务等等,由这位洋当事人写出的文字,应当成为要求平反的最佳证据吧,甚至可以在追悼会上诵读。我虽跟她八竿子打不着,看到这里也精神为之一振。我猜以下这段文字的作者,看到上面那一段文字一定也很兴奋:1938年5月,**发表了《论持久战》一文,继而党组织决定将《论持久战》翻译成英文传播到国外去,并把翻译任务交给**地下党员杨刚。杨刚时年仅20多岁,公开身份是《大公报》驻美记者。杨刚和项美丽是好朋友,项美丽让刚在自己里从事《论持久战》的翻译工作。当时,**还特地为英译本《论持久战》写了一篇序言,序言是用毛笔写在毛边纸公文笺上的,也由杨刚一起译就。接着,杨刚和**地下党组织将这部译稿的秘密排印任务郑重托付给了邵洵美。邵洵美勇敢地接受了这项危险的任务。邵洵美虽然办有时代印刷厂,但它不印外文书,于是他不得不将译稿秘密托印于另一家印制厂。这部译稿从送稿、往返传递校样到出书,都是邵洵美在秘密联系好指定上海时代图书公司总稽核王永禄去办的。这部最早的《论持久战》英译本历时两个月才印出,共印了500册。这500册书藏在项美丽的自备骄车里,由王永禄押送,邵洵美亲自驾车,运到项美丽家里秘藏起来。然后,通过三条渠道发行:大部分由杨刚提走发送出去,一部分由项美丽托一个名叫华尔夫的不足20岁的德国驻上海领事馆见习领事发行出去;尚余一小部分则由邵洵美、王永禄冒险”暗销”出去。那几天,邵洵美驾着项美丽的车,在西区洋人住宅区转悠,等到周围无人时,就迅速停车,王永禄马上拿起几本《论持久战》,从车内跳出,奔到洋人住宅前,往每只信箱里塞进一本后,立即返身上车飞驰而去。两人用了几个清晨和深夜,一共发行出去了四五十本书。邵洵美要是九泉有知,看到此文,应该雀跃的吧。因为文中的他,俨然一副抗日爱国人士的光辉形象。可是有一天,她让我大吃了一惊,她坦承她有个丈夫,还有个孩子。杨在我这儿住了六个月,向来不提她有家,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才让她向我道出以上两条信息。我从没想到她有夫有子,她把大量时间花在那些神秘的爱国聚会上。来找她的都是些学生模样的人物,他们总是带着各种箱包。聚会都在她房间里进行。她的房间清教徒式的简陋。就连床褥也是一张可卷起来的中国粗毛毡,铺在一个弹簧垫子上。那天,来找她的没有**学生,只有裴先生。裴先生从来不携箱包,所以我觉得他似乎没有肩负某种政治使命。我一直都猜想他或许是杨的男朋友。尽管她总是严肃地称他为裴先生。他走了之后,杨到我房里来照镜子。这举动有点怪,因为之前她从未对自己的外貌表现过丝毫兴趣。她把头发扎到脑后,像只鸽子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