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果(8)

后果(8)

似乎从那天开始,整个镇上的人才意识到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原来还有个可以进香拜佛的地方,女人老太们再也不用乘几个小时的汽车去静安寺烧香,每一天,古庙用它和颜悦色的新面貌迎接所有进进出出的“有缘人”。我站在家门口,总是可以看到古庙方向飘起的香烟,云云绕绕的,气味却清淡得让人疑惑。刚开始的时候,我总是问外婆:明戒师父那里是不是着火了?那么大的烟。也不是檀香味的。古庙开始不烧廉价的印度檀香。佛教协会不再运檀香或是海青坐垫之类的过来。明戒师父说一切镇政府都包了,镇办公室的人说:我们一定会维护公民宗教信仰自由的合法权益,保护古迹文物也是职能部门必须做的。我记得他,有天他来到古庙,委婉地说:明戒师父,顾客投诉面包里有印度檀香的味道……二马回到小镇的当天就住进了古庙。第二天梨园浜周围的姆妈开始交头接耳奔走相告:阿马的大儿子要出家了。剃度的仪式由明戒师父亲自主持,这是这座古庙修复后的第一次剃度仪式。仪式在小镇所有人看来都是神秘的,而镇政府则聪明地打算安排一个旅行团进庙观摩,当然额外的费用还是相当昂贵的。有我在,不相干的人今天都不准进来!我是第一次看到向来和颜悦色的明戒师父有这样的神情,从小学进庙开始明戒师父都应该是妥协的,和顺的,与世无争的。可我今天却清楚地看到了微红脸色的明戒师父,看到了神情沮丧的二马。二马拉起我的手走到门外的银杏树下:三姑娘,可不可以亲一个?以后,以后我就不能近女色了。阳光打在二马的头发上,那些很快就要不复存在。你在说什么啊,现在的和尚还是可以结婚的。我甩开他的手,像很多年前从银杏树上摔下来的那天一样,甩开他的手跑了起来。我开始闻到明戒师父灭掉伽楠香重燃印度檀香的味道,所有关于小镇、外婆、童年、古庙、明戒师父、佛经、古诗、银杏树、杨树门、石榴树……一切一切的记忆开始袭击我的视网膜,我又开始觉得眼睛疼痛,闭上眼睛看到那些过去以光年的速度重新开始重新演绎重新生长重新变化……外婆以现代的方式火化后,根据遗嘱,洒进梨园浜。为什么以这样的方式结束**我不知道,为什么不选择清澈的溪流或是气势浩瀚的汪洋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让**的灰尘进入这条粪便、死猫都会漂浮的梨园浜我还是不知道。不过很快,镇政府决定把这条浜填掉。因为有游客埋怨它太臭。所有的人都嫌它臭,只是我们和它一起生活,所以麻木——或者不是麻木,而是习惯。没人告诉我二马去哪了,明戒师父只是说:他是个顿悟的孩子。我的小学不复存在,学生和老师合并给镇中心小学。音乐教室很早就还给古庙作为供游人买纪念品的偏堂,我想到那架破旧的YAMAHA,我曾经站在它的前面领唱过一首《放牛的孩子王二小》。教学楼推去了一半,摇摇晃晃地立在原地,墙漆早就斑落,它的边上竖立起一座宝塔,那些姆妈们说使镇政府投资巨资建造的,尖尖的塔顶,十元人民币的门票。所有的人都说,很快那一半的教学楼就会被完全推倒。一座从道光年间就创办的小学永远地消失,从这座小镇消失,从这座城市消失,从地球消失。可却留在我的记忆里。以至于闭上眼睛就能勾勒出完整的模样。我站在小学残破不全的校门口,外婆、阿爸、姆妈、红榜、饭兜、留堂、奔跑……一切的一切又一次如同几年前二马剃度那天一样重新席卷而来,世界开始变得安静,我听不到古庙嘈杂的念经声祈福声,听不到小镇仿古建筑里传来的叫卖声,听不到镇长不辞辛劳地对外商说:Bothbenefit……忽然,我听到一阵鸟叫。芙蓉鸟的叫声。我开始喘气,我还有很多很多的疑团解释不清,我的阿爸、姆妈、户口本上的地址、二马的踪迹、我不见的佛铃……芙蓉鸟不现身影地停立在树枝上唱着,唱着,唱着。《大般涅槃经》云:譬如山涧因声有响,小儿闻之,谓是实声,有智之人,解无定实。譬如山涧响声,愚痴之人,谓之实声,有智之人,知其非真。我在远离小镇远离这座城市的火车上才看到这一段的。而我此刻,才把它和那首我自以为读懂的诗融汇在一起思考。思考,无边无际的思考。思考掠过的包括逝去的古庙清静、古镇娴静、梨园浜臭味、触手可及的银杏树、拳头大的石榴、尖顶横梁的小学、印度檀香、弥勒、二马等等等等,还有我的阿爸、姆妈、身份……一切的一切又一次地不由自主地席卷而来,拥挤着,毫不留情面地互相撞击。芙蓉鸟的声音清厉地,唱着,唱着……此为中篇《后果前因》之《后果》篇,《前因》创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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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后女作家苏德转型之作: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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