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果(7)
一瞬间,整个空间安静下来。奇怪的是,我闭上眼睛看到的第一个影像是那晚外婆关掉白炽灯后留在视网膜上的蓝绿色的光影,我就顺着这个光影慢慢地看过去,依顺着回忆寻找过去,这一刻甚至能够听到银杏树叶掉落在泥地上,啪嗒、啪嗒……也许只有嗅觉是回不到过去的。虽然我们的嗅觉系统已经因为特殊的地理环境而变得不那么灵敏,但是无论是两年前的我还是现在的二马都闻辨出了古庙里不同的香味。二马睁开眼睛:三姑娘,师父烧的香换了么?我停止追溯,睁开眼睛,点点头。一年前,我用同样的口吻问外婆:阿婆,明戒师父烧的香换了么?那是昂贵的伽楠香。我进大学的第二年的秋天,外婆在家门口的老藤椅上睡了过去。赶回小镇的时候,四周的人告诉我:你阿婆走了。明戒师父给外婆做法事,他的徒弟们跟在身边,外婆的照片和骨灰放在古庙的院子中央。这本是不可以的,但明戒师父是这里的住持,他坚持也就没人反对。我跪在地上,是否哭得厉声泣气我已经不记得了。我没有看到二马,他应该走在明戒师父的徒弟的最前面的,因为他是大弟子,理所应当的大弟子。他脑袋上的戒疤应该已经完全脱痂,露出淡粉色的戒疤。我看到别的弟子有的也已经烧了戒,大家专心地跟着明戒师父围着院子念经,“度”外婆的今生来世。只是没有二马。可以闻到的是印度檀香的气味,和过去的一样,云云绕绕的,弥久不散。二马在那次见到他后的第三个月——或许久一些,整理了一个简单的包裹回到小镇。他告诉我,他的爸爸判了无期徒刑,他的姆妈死了。孓然一身。他用这样的词汇来形容他的现状。孓然一生。他用这样的词汇来形容他今后的状况。我清楚地看到他下巴青色的胡渣,二马离我很近,我却看不清楚他的脸,自从第一次在古庙的院子里见到明戒师父被太阳光折射到视网膜后,我就成了深度近视。(这在前面,我已经叙述过了。)二马并没有回到那第十三棵野桑树斜对面的老家,而是让我陪他一起去了古庙,正门口的红木牌上雕刻着:真如古刹。就在面包房关门后不久,镇政府办公室的人又来到古庙,和明戒师父在弥勒佛的背后说了半天话。走的时候,握住明戒师父的手说:报告已经打上去了,您今后就是住持。明戒师父清淡地微笑。弥勒佛笑得非常的和善。不久,镇上开始大兴土木,那块明代的牌坊被整修一新,从牌坊开始,后面的小街整体拓宽,两边的房子全部推倒,造起了仿古建筑群。而古庙也开始不太平起来,原来的弥勒佛说是年久失修不知道被一辆蓝色的卡车车去了哪里,释迦牟尼也被涂脸抹身体的,金色的,丹红色,亮光彩彩。古庙开始翻修,明戒师父也就没有了安静的地方念经颂佛,于是他开始常常来我家,那箱白木书箱和藤条书架也一起搬了来。放学回家的路上,遇到那些邻居:三姑娘吆——你阿公在你家哦,晚些回去吧,可别搅和了好事啊。随后哧笑着扭着腰跨着步走开。我开始不知道正确的回家时间,来回在家门口,看着当年外婆刷在青石墙上的红漆大字,一直到明戒师父从里面出来:三姑娘,怎么在门口站着不进去?我不作声,咬了一下嘴唇,居然咬破了,尝到血腥的味道,跨步进去。外婆合上大门:囡囡,阿是又听到什么乌七八糟的话了?我看到桌上摊开着一些经书和梵文字典,觉得自己和那些婆娘一样无聊。那以后,明戒师父总在我放学之前离开我家,我回去也看不到桌上有任何的经书,丝毫没有明戒师父来过的痕迹。我开始初中最后一年的冲刺,毫无结果的冲刺。因为在这之前,所有的人都知道,因为地域限制,小镇上的孩子进不了重点的高中。于是,镇政府利用古镇要办旅游景点的商机和一位深圳老板谈妥在镇上建一家私立的高中,设备完全按照重点高中的要求,生源也严格控制。果然,那一年这家私立高中的分数线并不低于杨树桥下的重点二中。私立高中承袭了古镇考试的做法,贴出了考分前十的红榜。外婆又开始拿着喜糖奔走相告:阿拉囡囡教怪聪明,第一名。小镇被纳入这座城市旅游节的一个特色景点,所有的建筑都标榜上“古代建筑”。牌坊用褐色的油漆漆得锃亮,上面的字用金粉重新勾勒。古庙的老杨树门不翼而飞,一扇气派十足的黑漆带俩抓环的铁门和两尊公母狮子。明戒师父穿着绣金丝的新袈裟,站在拓宽的院子中和镇长并排站着。镇长缓慢却有力度地说:改革开放这些年,我们小镇……我清楚地记得他们站着的地方,曾经是一棵石榴树,像模像样的果实,如拳头那么大。一些在静安寺烧戒的年轻和尚陆续地安顿,明戒师父指着最大的一个说:你是二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