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蕙娘欢喜得差点跳起来,对着张大夫连声说谢谢,送了一个厚厚的红封给她。她从阮家跟着阮珍来这里,表面上是服侍的奴婢,实则是阮珍屋里的小管事,钱财多经由她的手,像这赏红封之类的小事,甚至不用再过问阮珍。
蝉衣笑着送张大夫出去。
她们没有跟张大夫请教如何保胎的事情,因为只要确认肚子里有孩子,将来自然是要请一个更好的大夫来看。
「姨娘,奴婢说得没错吧,您真的有喜了,等会儿老爷回来知道了,定是高兴极了!」蕙娘恭贺阮珍。
阮珍的神情有些木木的,她因为苏沅的庶女身分,觉得愧对女儿,不太想再生孩子,可苏家无後继之人,她很想给苏承芳生个儿子,让他这一生十全十美,却又担心这一胎万一又是女儿……
再说,按老夫人的意思,苏承芳这一两年就要娶妻,正室夫人一嫁进来,就要养个庶出孩子……
她怎麽想都觉得不安,可偏偏苏承芳从没有考虑过这些,早些年不在京都就算了,而今一回来夜夜缠着她,竟然让她怀上了。
她心情纠结,实在欢喜不起来。
苏沅奇怪的看了娘亲一眼,前世她是从蝉衣那里得知娘亲有喜的,好像还是父亲从衙门回来,亲自使人去请大夫,所以她当时并没有在场,也就没有注意到娘亲的异状,可这会儿看来……母亲怎麽会是这种反应呢?
她依稀记得,前世得知消息去见娘亲时,娘亲是笑着的。
看来自己那会儿确实太天真,根本不知道大人的心思,只知道即将有个同胞弟弟或是妹妹,将来有了个小帮手会站在自己这一边。
想到自己一点儿也不懂娘亲的心,苏沅突然心头一涩。
一旁蕙娘想到老夫人,笑道:「奴婢这就去把好消息告诉老夫人!」
自家主子柔弱不争,不懂得争取,可这些年老爷不曾续弦,老夫人也从不曾无端苛责,她又怎麽会在府里一点地位都没有呢?也只有她不把自己当回事。
蕙娘说完,连忙大步走出去,阮珍虽是心中有虑,却没拦她,毕竟这种事老夫人早晚得知道。
听说阮珍有喜,老夫人十分高兴,头一个就想到她是不是怀了儿子,这个时候,她才不管孩子是不是姨娘生的,只要是个男丁,哪怕生母是养在外面的女人都没有关系,只要儿子有後,不被别人在背地里说「苏家什麽都有,就是缺个小公子」,她就满足了!
她果然没有心思去管苏沅又去看阮珍的事情,急忙叫下人去请回春堂的丁大夫前来。
丁大夫来诊过脉,也说阮珍确实有喜,不过孩子太小,一个月都不到,问起男女却是不敢确定。
老夫人虽然遗憾,但也知道现在无法强人所难,且府里已经好多年没有这种好消息,不管男女,有孕总是好事儿,於是叫管事送了许多的补品给阮珍,诸如燕窝灵芝、阿胶鹿茸,在楠木的条案上堆得满满的。
阮珍身边的奴婢们都很欢喜,蕙娘与蝉衣也春风满面,阮珍见此微微叹了口气,手抚在小腹上。
苏沅面上闪过一丝悲戚,娘亲肚里的孩子她没有见过,因为娘亲为了护住她,在马车冲下断桥的时候死了,那孩子自然没有活下来,这都是因她的缘故。要是她当时不那麽任性,非要跟着去晋县,在路上染病耽搁了时辰,也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
这次,她不会犯错的!
苏沅紧紧捏住拳头片刻,又松开手抚在阮珍的手背上,「这孩子生下来一定会像娘一样好看的!」
会有雪白的脸、高挺的鼻子、菱角似的小嘴,笑起来嘴角翘得老高,让人怎麽看都看不厌。
阮珍温柔一笑,摸摸女儿的头发,心想或许生下孩子来陪陪女儿也是好的吧,女儿看似争强好胜,实质是个害怕孤单的人,敏感又脆弱。
女儿四岁的时候离开她,夜夜都哭,老夫人却硬着心肠不管,老爷又外调,结果女儿哭了许多日才慢慢明白过来。
阮珍鼻子微酸,轻声问苏沅,「沅沅,你真的高兴吗?」
苏沅用力点头,「高兴坏了,我就希望您多生几个,这样我们家里就能热热闹闹的,要是您觉得太忙,我帮您一起管他们。」
她今年十三岁,大可以负担起教养弟妹的责任,毕竟祖母年纪大了,多是不管,父亲又忙,娘亲若真的再生几个,肯定会手忙脚乱的。
阮珍啼笑皆非,这女儿是忘了将来还要嫁人了吧,哪里有什麽空闲来帮自己?她忍不住轻轻捏了捏苏沅的脸。
人有喜了就容易累,怕耽搁娘亲歇息,苏沅坐了会儿便告辞离开。
时辰已晚,天边有一大片烧红了的晚霞,瑰丽万分,她抬起头瞧一眼,一时竟是怔住了。
有多少年她不曾再有心情欣赏美景,春夏秋冬、绫罗绸缎,甚至於那些韩如遇曾带来的富贵荣耀,她都没有放在眼里,心死了,就什麽都没有了。
而今,她却觉得这晚霞十分好看,相当迷人,不由开怀的笑了。
「沅沅,你在看什麽?」耳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中带着暖意。
光是听见声音,不曾看到人,苏沅就差点大哭,她努力忍住涌到心头的情绪,飞速的擦一擦眼角,低头道:「姨娘有喜了,爹爹。」
「我听你祖母说了。」苏承芳看着小女儿,「你怎麽没有多陪陪她?」
「姨娘累了,要睡一会儿。」苏沅慢慢抬起头。
夕阳里,父亲的容貌仍是那麽清俊,长眉入鬓,一双桃花眼摆出正色的时候,好似深沉的水潭,一旦笑了,却好像染了花瓣的色彩,有着说不出的绚烂。
父亲在母亲死後,对她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後来有日她同父亲去白马寺点长明灯,父亲因淋雨染病,最终与世长辞。
苏沅几乎要忍不住眼泪,连忙说道:「爹爹快去看看姨娘吧,女儿先走了。」说完,拔脚就走。
苏承芳对女儿的举动感到有些奇怪,但没追究,微微拧眉,摇摇头,朝阮珍的院子走去。
苏沅快步离开,一直走到长廊下才停下来,大口的呼着气,因憋得厉害,脸色竟似晚霞一般红艳。
但好歹她没有当面哭出来,不然凭着父亲的敏锐,定要询问出了什麽事情,他可不像娘亲那麽好糊弄。
苏沅轻轻拍了拍胸口,擦擦眼睛,又逐渐欢喜起来,心想再活一世真好啊,母亲在、父亲也在,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姑娘又哭又笑的,丫鬟们摸不着头脑,正疑惑时,长廊东边有个少年叫起来——
「三表妹,锦妹妹在哪里?我给她送吃的,她怎麽不在院子里呢?」
这是陆嵘的声音。
他怎麽突然来了?苏沅往前看去,面色在刹那间一变,陆嵘竟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还有一位少年,身上穿一件宝蓝色藕丝素云锻的直袍,身材颀长,风姿夺目。
苏沅本以为这辈子大可不必再见到韩如遇,谁想猝然之间,就这麽遇上了。
眼前的他才十七岁,温润如玉,谦谦君子,仔细看去,与十年後的那个人非常不像,苏沅不由恍惚,她竟是不记得韩如遇到底是什麽时候变成了那个无情冷漠的人。
疑惑归疑惑,她却不愿意去深究,因为她再也不想跟韩家人有任何关系了。
反正陆嵘与她原本就不交好,而韩如遇,当初还没有在京都露面时,陆静英、苏锦几个姑娘已经提起他,谈到韩如遇的出众,陆静英说,韩家娶媳妇的要求非常高,言下之意像苏沅这种人,根本就不要起什麽念头。
苏沅一气之下,等到和韩如遇相见时,一眼都没有看他,这样的话也就谈不上相识不相识了。
「我不知二姊在哪里,你自己再找找。」苏沅说了这一句,掉头离开。
陆嵘过来的原因无他,陆静英摘了芍药回去後,真的叫厨房做了一锅芍药鸡,陆太夫人因得了一篮子花,连声叫她把芍药鸡送一点到苏家,陆嵘正好在,便主动请缨,提了食盒过来。
陆静英不喜欢苏沅,只准备了苏老夫人与苏锦的份,陆嵘同亲妹妹是一条心,刚才问苏沅就是想故意气她的。
至於韩如遇会来,是因陆嵘受人所托,想得一首写芍药的诗词,硬是拉了他来苏家的东苑赏花,好给他做首诗送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