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一个人的死是对另一个人的惩罚(3)
关于性的秘密和我所发现的一切都成为虚无,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我感到自己不过是被那个男人牵引着通过了某个入口,这个男人是**的化身,我勇敢地面对他的探索。他像一个旅行者一样,仅仅是旅行了一个年轻女学生的身体,我们只是彼此奉献了一部分身体,一些器官,就像在田间劳动一样。他的旅程对于我并不意味着什么。接下来,我又意识到,这旅程,这个自己曾献身的地方,其实只是一块空地,一种幻想。而禾,才是属于我内心的一座用镜子做成的房子,我在其中无论从哪一个角度,都可以照见自己。她身上所有的空白都是我的沉默,她的喜悦在我的脸上总是映出笑容。当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一天天长大成人,用她那双纤瘦的手指攥紧生活这一根带刺铁栅,我的手上立刻就感到疼痛,指缝里便会渗出鲜红的血珠。她站立在屋门的门框前,一只手放在额头上遮住刺目的阳光,另一只手支撑在她疲惫的腰间,望着我像一只离巢的大鸟独自去觅食时的那一种神情,使我感到她是我的母亲,但她的确不是我的母亲。她从我很小的时候起,就孤独无助地站立在那里等着我,等待我长大成人。空气中充满了焦虑与渴望。这一切使我的嘴唇对她失去了所有的语言,我试图说些什么,但我不可能找到适当的词语。只有我的身体本身才是我的语言。可是,那天晚上,禾这个一向细心而体贴的女人,似乎失去了情绪的自控力,她忽略了我的反应,忽略了我的沉默。她只是沉醉在别人的诗句里思绪游荡,两颊散发着红酒的颜色。她的激动覆盖了我的语言和愿望。我几次想打断她,谈一谈我自己,谈一谈我们,却欲言又止。当电视里的节目告一段落的时候,我便站了起来。我说,我累了,明早还要去学院,得回自己的房间休息了。禾这时才仿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从兴奋的诉说中戛然而止。她走近我,看了看我的脸孔,又用手指在我的额头上摸了摸,说,“你今天不舒服吗?”我说,“没有,只是有些累了。”禾见我心事重重的样子,不放心地继续问,“你没什么问题吧?”我说,“没有。改天再聊吧,我还有话跟你说。改日吧。”禾说,“那,那好。你回去好好睡吧。”她送到门口,在我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说,“晚安,宝贝!”我从禾的房间出来,顺着楼梯缓缓而上。楼道里阒无人影,灯光像暗语一样模糊不清,晃动着阴影,显得鬼鬼祟祟。我一边从衣兜里掏着钥匙,一边心不在焉地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正在这时,我在楼道里遇见了那个异乡人。他从我身边轻手轻脚经过的时候,我闻到一股腐土或污水的气味,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饥渴与肮脏,仿佛是一个被死亡马不停蹄地追赶着的人,浑身困倦疲惫。似乎是有某种幽灵似的东西纠缠着他,使他离开了真实的道路,不停地从一个地方逃避到另一个地方。我注意到他的头发像野草,恣意膨胀。他的眼窝深陷,镶嵌在一张黧黑的脸孔上,从那里发射出来的光芒,与其说是目光,不如说是从地缝里闪出的一道微弱影子。当我们忽然在楼道里不期而遇、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我感到他的身体仿佛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所触碰,不易察觉地晃动了一下,全身的神经立刻警惕地绷紧。他背上的一只包裹随即立刻被他移动到疏离于我的那一边。他的警觉唤起了我的警觉。当他从我身边滑过之后,我便转回头再一次看他。然后,我发现,我似乎见过这个陌生男人,在很多年以前。但是,在多久以前,以及他是谁,我无从想起。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对着敞开的窗子,我用力回忆往昔的与这个男人相关联的踪影。外边的月亮散发着眩目的强光,不安静的夜风在我的对面的屋檐上喘息,几只怪怪的飞禽从我的窗口闪过,在昏昏欲睡的空中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