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恰似你的温柔(3)
她终于画完了,顺手抓来一支眉笔,在麦田上重重地写下四个字:死于青春。她把这几个字写得极富侵略性,字很大。她的字一向适合写大而简单的句子。这幅画如此阴郁迷狂,震惊了她的室友。她们都在暗想,她和何漫山之间,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寝室每天都是要开三八大会的,磕瓜子,喝可乐,说人是非。这个夜里,她们破天荒地讨论起理想这个话题了。陈苔藓说:“我没有理想,就这么漂着吧。”林蓼蓝说:“我想带着我爱的人回家乡,终老一生。”刘莲说:“我想天天看到江淮。”韩九月开口了,声音低低:“我想和何漫山一辈子,以婚姻的方式。”黑暗里,她强调着,“以婚姻的方式。”“阿九,你怎么了?”林蓼蓝听出她语气里的心酸。韩九月半晌才说:“你们知道我的名字由来吗?说起来,是一段故事呢。”70年代末期,韩九月的妈妈和爸爸相遇,非常恩爱,后来遭遇一场别离,临行前,爸爸许诺,一定会回来娶妈妈的。可是他娶了别人。此时妈妈已经怀有身孕。在相爱的曾经,他们商量过,如果将来结婚,生了儿子,就给他取名叫做“周天寒”。出自毛润之的词句“搅得周天寒彻”。一个寒冷彻骨的名字。可是暗含了他们彼此的姓氏,周、韩。妈妈是在那年九月得知心爱的男人娶了别人的。于是女儿就有了一个平淡的名字,韩九月。九月在妈妈心中,是周天寒彻的季节。在那个年代,因为未婚先孕,受尽难堪,外公外婆认为她辱没家门,将她赶了出去。一九七九年的冬天,下了好大的雪,妈妈艰难地生下她。赐予她最简单的两个字,生生世世地,记住她希望破灭的月份,九月。妈妈是那么地想要儿子,拥有一个身上流淌着自己和所爱之人的血液的孩子。那个柔软的小生命,会长有酷似那男人的容颜,叫她妈妈。可韩九月只是女孩子。她心性敏感,时常觉得妈妈不喜欢她,且太多小孩指着她骂,她妈妈是个破鞋。当年不懂什么叫做破鞋,但是永远无法淡忘那些往事,那些屈辱和挣扎,清贫的家境,终日神情恍惚的妈妈。很多年后,她不愿意记起那些贫苦度日的岁月了,惟一能想得起来的就是,那时候的冬天很冷,会下很大的雪,她没有袄子穿。苍茫飞雪。有十多年了,她会在很多场景里,想起故乡。漫天的雪,小小的孩子,举着陈旧的黑伞,穿了妈妈的棉袄。雪积得那么深。高年级的同学唱《一剪梅》。雪花飘飘北风萧萧,只为伊人飘香。伞的内侧是她用粉笔写的名字。简单的两个字:九月。这样才不会和其他用一色黑伞的小朋友们弄混淆。渐渐成长。渐渐见不到故乡的落雪。听到流行于80年代的老歌时,会想起曾经。很小很小的时候,学拼音,老师说,a就是班里那个叫袁红圆的小姑娘扎一个羊角辫的小脑袋,韩九月就很嫉妒她的名字好听,回家埋怨妈妈,要求改名。那时,妈妈有朋友在玉石厂工作,生产玉石项链,她很喜欢九月,次品就淘汰下来带给她玩,她高兴坏了,一口气全戴着,脖子上手腕上好多串,如同五花大绑还自以为美,跑去学校招摇,被同学耻笑为满身铃铛的哈巴狗才有所收敛。再大一点,她第一次去录像厅,放的是《两宫皇太后》,大玉儿和多尔衮之间的故事,受不了里面让她头晕的烟味,逃了出来,但老记得戴妖艳幽蓝长指甲的女人和片名,觉得有种诡异的美感。后来她迷上了看电影,家对面的影院天天唱《一场游戏一场梦》、《英雄泪》、《故乡的云》之类的。每个月初都会竖个牌子写着本月放映安排,韩九月琢磨着片名是武侠就去看。经常是轻轻捏住前面那人的衣角混进去,那人浑然不觉,而守门人以为九月是他亲戚,每次都得逞。直到混成了眼熟,守门人问九月,你小小年纪,怎么认识这么多人啊?九月就大言不惭,我好看嘛!对方哈哈一笑,挥手放她进去了,从此再不阻拦。到现在她还记得有个国产武侠片叫《江湖妹子》,女主角的声音似银铃,颇符合她当时的口味,于是呆在里面不出来,一天看了五遍。现在她喜欢低沉的女声,比如林蓼蓝,低低的,像耳语一样充满诱惑。事隔多年,韩九月仍不知道为什么,关于童年的一点一滴都记得这样清楚,且历久弥新,包括家门口的补鞋匠、上学路上捏糖人的老头、摇着拨浪鼓走村穿巷的货郎、田野里的养蜂人,她很崇拜这些手艺人。养蜂人每年春天都会来,油菜花开的时节,他放下一只只蜂箱,蜜蜂呼啦啦飞出,一片金色的小天空。它们围着花转,他靠在箱子边,眯着眼看书,太阳那么大。是那样早熟的孩子啊,含着指头看着那些孩子跳橡皮筋,没有人理她。回到家中,永远是冷饭残羹和独坐落泪的妈妈。有时候她会突然歇斯底里起来,打她,骂她,抱着她哭。韩九月那时不能了解妈妈的绝望,总是在想,我能不能活到十八岁呢。在她心里,十八岁,是最好的年华。因为老师说过呢,十八岁的姑娘一朵花。她总是感到绝望;总是认为妈妈不爱她;总是会恨,恨自己为什么自己只能拥有这么破碎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