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蕉月亮(2)

香蕉月亮(2)

我有路途中顺身带书的习惯,大概是当年背单词养成的习惯。无论如何,我是真心喜欢书。十年前读书是为了学会思考,现在读书是为了少想,任由作者牵着自己,苦也好悲也好平步青云也好生离死别也好,书一合故事还是人家的,自己什么也烦不上。倒反没有书,恐怕还会不小心生出些幽恨闲愁来。不过眼前的这本书有违我读书的初衷,它太琐碎,节奏太慢,以致我不得不思考。“我忘了告诉您:有个人时不时在注视您。”“我知道。是不是走近了?”“对,走近了。”“没有理由吗?”“没有理由。这时,交流就不再泛泛而谈了。”“那又怎么样,先生,那又怎么样?”“我在一个城市从不超过两天,小姐,最多三天。我买的东西没必要让我呆那么长时间。”……猛地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一抬头,眼前的男人好似从书中跳出来——尽管我没设想过主人公长什么样——冲我龇牙咧嘴的一笑:“小妞,往哪去?”我吓了一跳,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人已站起来:“对不起”,我习惯性的嗓子里哼了一声,拎着包逃到对面。慌里慌张之中踩到了某人的脚,小声又说了句“对不起”,对方的回答却是豪爽的一阵大笑。刚才问话的黑人向同伴挤了个鬼脸,两人移到我面前,瞪圆眼似笑非笑的直直望着我。理论上说我相信黑人做鬼脸和白人、黄人没什么不同,我也不是种族歧视主义者,可就是害怕。一张张脸夸张的扭动着,感觉像置身在热带丛林和猩猩在一起——害怕有什么办法啊!我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熬过这几个钟,都不行吗?我逃也似的出了候车厅。门外还有一层半敞着的玻璃门,两层门之间大概4平方的空间,堆了几件还没运走的行李,侧面又有扇门,紧闭着,应该是通往行李房的。靠着这扇门,坐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流浪汉?乞丐?一个白人,年轻人。他的样子很怪——并不是丑,只是线条过于僵硬,给人一种狰狞的感觉,让我想起学校海报贴的暴露狂头像——可这种感觉在他看过来的一瞬间消失了。确切的说,他并没有看我,只是把头转过45度角,与我正面对了一下,我丝毫感觉不到他目光在我身上停留,连蜻蜓点水的接触都没有,尽管我们面对面,两米内的距离。一张忧虑的脸,希腊式方正的轮廓,浓眉凹眼,可是目光是空洞的,嘴角向下紧抿着。——忧虑,我不自觉用了这个词,其实我先感到的该是英俊,英俊的面孔才善于表达这种深沉的情绪。他的身边有个圆柱形的锡皮盒。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啊,去年这时候好像还有人愁钱花不出去,前年的圣诞餐具才用了一次又换新的,桌布没铺出来就不想要草莓图案,第二天又去买张卡通的。然后不知何时,萧条啊,失业啊,股票跌市啊,像雪球一样在人们嘴边滚过,圣诞老人的口袋换成了街边接钱的帽子。而且,伸出的手并不衰老、虚弱;相反,像这样精壮的年轻男子似乎多于老人妇女。这真是我所不能了解的事。我有些犹豫——退回去是不想了,外面?——门口灌进一阵冷风。他突然嘀咕了一句什么。“啊?”我不确信他是在跟我说。广场上不时有要钱的向我招呼,从来没试图听懂过。他晃晃盒子里的钱币“小姐,我收工了。”他还是不看我,只盯着盒子里面,脸上浮起大男孩特有的顽皮的笑。他的睫毛又长又卷,给苍白的脸平添了几分天真。我想他或许比我还小呢,离家出走吧?想着,就在他旁边的几张废纸壳上坐下了。奇怪的,这下反倒放松了。这两层门之间的地盘刚刚好,不那么热,也没有难闻的味道,空气清冽,我好像这才从下错站的昏眠中彻底醒过来。厉放还是会问我为什么半路打电话的吧?他那种科学动物,有对万事万物寻根究底的强迫症。出于他对我一贯的“有罪假定”,推测出我下错站不费吹灰之力。问题在于,他听到留言的时候,会不会把它当作一个问题?记不清他已经没把我、我的一切举动当成问题有多久了。进一步说,专业以外,对于这世界,我们每天吃喝拉撒嬉笑怒骂的世界,他已经很久没发现一点问题了。我也好久没把他当个问题这样想想了。靠在墙上,我听见自己叹了口气。十来年前,当厉放哥哥还是升旗手,每周做“红旗下的报告”时,还是个好高谈阔论,整日跟同学老师甚至我老爸争执不休的家伙。我不大明白他说些什么,可是他的眼睛,熠熠生辉的眼睛,明白无疑告诉我他是对的!我从没怀疑过他,就像一个最坚定党员。只是过一段,他又否定自己。“可是你上次说……?”“我没有。”“有。”“你肯定记错了,我是说……。”“我没有。你说……”“……就算我说过,笨笨,万事万物是变化的嘛,有点发展的眼光好不好?”或者“不要尽信我啊,学我点怀疑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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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门下走狗・第三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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