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记(5)
长到十四五岁时,我非常遗憾地陷入了自己曾经鄙视过的感伤主义。那时候我还没开始做那个爱国青年梦,还没有足够地引起警惕。我读了《张爱玲文集》,读到《十八春》这一篇时我已经被迷得恍恍惚惚了,我飞快地读完了它,就像翻着一枚枚落叶。之后我认为我今生的目标就是找到沈世钧那样世俗而又话不多的温柔男人。这个目标被我在大学里认识的一个哲学系小子知道了,那小子不怀好意,在我处于第一个和第二个男朋友的空隙之间的时候,想尽量伪装成沈世钧那样的人来接近我。我一开始并没有发觉他的意思,只是觉得他身材比较五短,他一到楼下来找我聊天,就能显出我的高挑。那小子还专门让他妈做了一身长衫寄来,穿上以后四处招摇,好显示他来自沈世钧的时代,还屡次督促我也赶紧去弄一套及膝旗袍穿穿。我一点也没注意这个,心里其实盘算着自己是否有潜力在哲学方面超过他。那小子早已读通了西方哲学,整天看熊十力和冯友兰,而我正醉心于存在主义。他为了显示他的热心,就把他所有西方哲学的书都送给我读。我宿舍桌子上摆不下,摆满了半张床,睡觉时不能翻身,腰疼了好一阵,但是为了超过他,这**之苦我也忍了!我睡觉都面对着书香,长进得自然很快。没想到有一次他来找我,正好碰到我同学,据我同学跟我转述,来找我的这个男生长得像个“鼠辈”。我同学的这个形容词把我敲醒了,我狠狠地哭了一场,伤心自己竟然堕落到这个地步,和“鼠辈”在一起。第二天我就带领全宿舍的其余五位同学把所有的书都送还给他,足足运了三趟才全运走。需要补充的是,由于我从小就有往书上盖章的瘾,那些书在我刚拿到时都被我不能自制地盖上了“白胖藏书”的字样,用的是我爸在降价书市的地摊上花三十块钱给我刻的章。那小子发现了以后气得半死,不肯就此罢休,非说我把他气出了病来,还说医生诊断他只能再活五年了,写了一封长达三十二页分上下两封寄出的信来对我进行人身攻击。我那时候是有名的“刺儿青”,根本不吃他那套,最终摆脱了他。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六年,不知他是否尚在人间。连带我也开始讨厌张爱玲,但是她的人生和作品都越来越红火,据说好多考中文系研究生的美眉都用“热爱张爱玲”来装点门面,这个现象只能用心理变态来解释,因为我当初就是太迷信张爱玲而吃了亏。经此一事,我也总结出了经验:人的内心和外表是统一的,所以必须只能和帅哥交往。爱国青年梦里的那个男的好像长得就挺好看。他穿着藏青色长袍,围着白色长围巾,而且搭在身前的部分比肩膀上的部分长出一大截——后来我就是这样戴围巾的。我十六岁那年梦见自己的前世死于一九四一年,死得一点都不优美,因为死的时候没有什么地方奏出优美的音乐来配合我,而且那个爱国青年也没见到我为他而死,所以我死得很不值。十四五岁的时候我还读了好多知青小说。后来发现其中大多没什么意思,但当时真是着迷,读了一本又一本。这个爱好一直持续到我大学初期,以至于我每次给我第二个男朋友写信,都以“××同志:我们都来自五湖四海”开头。我妈老炸兰花豆给我吃,这豆子在我们家也不叫兰花豆,改叫“金猴奋起千钧棒豆”。我上健美操课的时候也常常招来老教师的训斥,因为她说我跳得太像“忠字舞”了。我对知青小说的爱好影响了我的学业,到大四那年,我决定采访一些从前的知青来完成我的论文。在历时三个月的采访中我一不小心发现了一个赚钱的法门:开公厕。我悄悄地告诉我第三个男朋友,我们俩做了一个详细的计划书,把拟定开公厕的地点(比如:新街口、马甸和北太平庄桥下)以及外部装修(比如:喷泉式、宇宙飞船式和中央电视塔式等等)都设计好了,不过我们到工商局去问了才知道国家不允许私人开公厕,白白浪费我的想象力。这个念头的起因是我在外面跑来跑去的时候总是找不到厕所,经常会给我造成痛苦。有一次实在没有办法,只能走进一个卖刀削面的小饭馆里去,我一进去问的第一句话是“有洗手间么”,那些正围坐在桌边剥大蒜的打工妹们首先瞪大眼睛,接着说有,最后一致地冲我露小舌头而笑,于是我只好蹦出第二句话:“要一碗刀削面。”因为尽管我出门前刚吃饱,但我担心如果不吃点东西他们就不让我上厕所。这件事真乃平生一大恨事。好在当时我已经是诗人了,自尊心也坚硬得像城墙,我没敢告诉我男朋友这个事实,怕破坏我在他心目中不食人间烟火的形象,那样他很可能就不再给我写情诗了,而我还希望能在诗里继续美好下去,既不用上厕所也不用吃刀削面。我上高中的时候很得教我文科的几位老师的宠爱。他们在课堂上不但常常将温暖的目光投向我,还允许我胡说八道。我尤其喜欢在历史课上大讲我那颓废的历史观,女老师也仿佛听得很兴奋,但有一回我讲到历史发展到最终所有人都应该自杀时,被一个一直都无法理解我深刻思想的男生给拉着推到门外去了。老师年龄还轻,没见过这种场面,把我拉回来之后,下了课又叫这个男生去谈心。于是就有同学推测老师对这个高大男生有意思,渐渐就管这个老师叫“有意思”。这绰号被老师听见,老师气哭了,我给她出主意,让她对起绰号的几个人施行怀柔政策。老师于是带了些水果糖给他们几个吃,从此这几个大胖小子也有了绰号,就叫“有糖吃”。语文老师对我的宠爱则更胜一筹,甚至允许我在课堂上唱歌,讲到课文《林黛玉进贾府》时就叫我站起来唱《枉凝眉》,我唱得走了调他也听不出来。从我们老师的面部表情可以看得出,他大概是把自己想象成贾宝玉了,而我的歌声能达到此功能,可见中气十足。但我的同学们从不恭维我的歌声,因为我唱《枉凝眉》直接导致了我们班有三分之二的同学认为《红楼梦》是一部描写师生恋的小说。我那时候对《红楼梦》也早已不感兴趣了,天天想着看武侠小说,想弥补上人生的这一课,或许能学到些新的恋爱法则呢。可看武侠是被学校和家长禁止的,我暂时也只好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