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1)
圣诞节的前一天,十二月二十四号。伟的航班应该在下午一点钟到达。中午十二点,我准时到达佳慧家,她却告诉我,飞机晚点了,要下午五点钟才会抵达。她说她打过电话查询,北京下了大雪,所以飞机起飞时就延误了。北京已经下雪了。然而这里,比北京更加寒冷的安阿伯,却至今还未曾下过雪。不过,在我对童年的记忆里,北京似乎的确是经常下雪的。我曾坐在我家的阳台上,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楼下的孩子们,做着各种关于雪的游戏。狭小的阳台上也是会落一些雪的,不过很少罢了。我学着楼下孩子们的样子,用手把雪尽数搓起来,揉成团。很可怜的一小团,很快就融化在手里,变作一团污黑混浊的泥。但那雪,本来不是很洁白晶莹么?而且楼下孩子们手中的雪,不也是洁白晶莹么?那些大团大团的雪球从他们手中飞出来,那样高傲地反射着太阳的光芒。然而我手中的雪却变得混浊而肮脏了。我连忙躲进屋里,躲回那些杂物堆旁边,躲回我自己的游乐场里。佳慧说这下有充足的时间准备圣诞晚餐了。我说好啊,咱们吃什么呢?她说,就吃饺子吧,阿伟最喜欢的。我于是开车带她去中国店采购了韭菜和猪肉馅。这一天的中国店比往日拥挤了许多,物价也随着人流膨胀起来。比如韭菜,虽然原本就不便宜,而此时更是贵得离谱,四美元一磅,竟比肉馅还贵着两倍。回家的路上,我们再次经过那座跨越休仑河的大桥。佳慧说:“还记得么?上一次在河边散步?这里的树很漂亮呢。”是的,那些美丽的树。它们曾经拥有五彩的叶子。然而那时是秋天,而现在,叶子想必已经落尽了,这里应该只看得到那棕色的突兀的枝杈了。她又说:“我们停一停吧,我想看看现在这里的样子。”我把车停在河边的小停车场里。停车场里没有车,空空荡荡的,似乎比印象中大出许多来。我知道又是我的记忆在作祟了。我的记忆里,那个庸懒的春天的午后,这里曾是个非常狭小的停车场,拥拥挤挤地停满了车。依然是那些树,它们却果然不再五颜六色。河面上薄薄地结了一层冰,所以看不到鸭群了。而且天空并不晴朗。乌云正压上来,风虽不很猛烈,却异常寒冷,直冻到骨头里面。我们沿着河岸走着。我的身体越来越冰冷。风大了起来,掀起地上枯黄的落叶。佳慧扭转过头。我用身体替她遮挡。她把头压得更低了些,几乎藏在我怀里了。这一阵风,吹了很久很久。冷风吹透了我的外衣,我的身体正渐渐变得麻木。就在几个月以前,这里还是春天。春天午后的阳光曾经那么温暖,吸去了我浑身的能量。那时,我和阿文就坐在这里。那时的一群野鸭,现在也许都藏到芦苇里冬眠去了。那时降落在这里的大雁,一定也飞到南方过冬去了。这彻骨的恼人的风!竟然又让我想起阿文来。他现在如何呢?想必正沐浴着加州的阳光吧。听说那里四季如春,他是否还会对那春天的气息过敏呢?那里一定也有同样美丽的河流吧,他会不会再次坐在河边,思考成家继业的问题呢?他还记得小人国的故事吗?也许不会吧。他早该忘记了。况且,若有人正坐在他身边的话,那人应该不会向他提起同样的故事吧。他身边会坐着人么?一定会的。他的身体时刻散发着少年般青春的气息。在那四季如春的国度里,叫人如何抵挡呢?我连忙收住思绪。我继续用我的背抵御着寒冷的北风。佳慧正躲在我怀里。她究竟知不知道,我曾那样憎恶着伟,憎恶着她的爱人呢?我觉得自己正在渐渐衰老。我的感觉已经彻底麻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