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快拿来还我,不还我真打了。"她又扬起手来。"还要打人?"他把一只肩膀射上来。
"要不就真打我一下,这样子叫人痒痒。""你还不还?"她眱着他。
"二嫂唱个歌就还你。""我哪会唱什么歌?""我听见你唱的。""不要瞎说。
""那天在阳台上一个人哼哼唧唧的不是你?"她红了脸。"没有的事。
""快唱。""是真不会。真的。""唱,唱,"他轻声说,站到她跟前低着头看着她。
她也不知道怎么,坐着不动。他的脸从底下望上去更俊秀了。站得近是让她好低低地唱,不怕人听见。
他的袍子下摆拂在她脚面上,太甜蜜了,在她仿佛有半天工夫。这间房在他们四周站着,太阳刚照到冰纹花瓶里插着的一只鸡毛帚,只照亮了一撮柔软的棕色的毛。
一盆玉花种在黄白色玉盆里,暗绿玉璞雕的兰叶在阳光中现出一层灰尘,中间一道折纹,肥阔的叶子托着一片灰白。
一只景泰蓝时钟坐在玻璃罩子里滴答滴答。单独相处的一刹那去得太快,太难得了,越危险,越使人陶醉。
他也醉了,她可以觉得。"你看,我拣来的,还不错?"他翘起小指头,戴着她的金指甲套在她面前一晃。
她要是扑上去抢,一定会给他搂住了。她斜瞪了他一眼,在水碗里浸了浸手,把两寸多长凤仙花染红的指甲向他一弹,溅他一脸水。
她看见他一躲,同时听见背后的脚步声。大奶奶进来,他已经坐下了。
她飞红了脸,幸亏胭脂搽得多,也许看不出。"老太太还没起来?"大奶奶坐了下来。
"仿佛听见咳嗽,"他说。"我去看看。"他把袍子后襟唰地一甩甩上去,站起来顺手抓了把杏仁。
"嗳──!"大奶奶连忙拦着。"真的,不剩多少了。"他丢回碗里去,向老太太房里一钻,大红呢门帘在他背后飞出去老远。
大奶奶把杏仁缓缓倒在石臼里,用一只手挡着。"这是什么?咦?"她笑了。
"这副药好贵重,有这么些个金子。""嗳,是我的,"银娣说,"我正奇怪指甲套不见了,一定是溜到碗里去了。
""看看还有没有,"大奶奶抄起杏仁来在手指缝里滤着。"这回我留着。
"银娣把那小金管子抖了抖,用手绢子擦干了。本来她还怕他拿去不好好收着,让别人看见了,上面的花纹认得出是她的。
还了给她,她倒又若有所失。就像是一笔勾销,今天下午这一切都不算,不过是胡闹,在这里等得无聊,等不及回去找他堂子里的相好。
大奶奶可不会忘记。她到底看见了多少?她后来听见说不让三爷出去,才心平了些。
有男客来吃饭,要他在家里陪客。是老太爷从前的门生,有两个年纪非常大,还要见师母磕头,老太太没有下去。
这是三爷最头痛的那种应酬,可是她在房里吃饭,听见楼下有胡琴声,在唱京戏。
家里请客不能叫堂差,一问佣人,说是叫了几个小旦来陪酒,倒也还不寂寞。
她两只手抄在衣襟下坐着。房里没有生火。哮喘病最怕冷,不过老太太更怕火气,认为全宅只有她年纪够大,不会上火,所以只有老太太房有个炭盆。
房间大,屋顶又高,只有正中一盏黄黯的电灯远远照下来,房间整个像只酱黄大水缸,装满了许久没换的冷水。
动作像在水底一样费力,而且方向不一定由自己做主。钟声滴答,是个漏水的龙头,一点一滴加进去,积水更深。
刚吃完饭,她冻得脸上升火,热敷敷的,仿佛冰天雪地中就只有这点暖气、活气,自己觉得可亲。
二爷袖着手横躺在床上,对着盘子。他抽鸦片是因为哮喘,老太太禁,只好偷偷地抽,其实老太太也知道。
结婚以后不免又多抽两筒,希望精力旺盛些。他一双布鞋底雪白,在昏黄的灯下白得触目。
从来不下地,所以鞋底永远簇新。"今天笑死了,三爷一夜没回来,三奶奶说还没起来──"她特地坐到床上去,嘁嘁喳喳讲给他听。
"回来就往账房里一钻,一坐几个钟头,一块吃饭,还不是为了筹钱?
说是连大爷都过不了年。老太太相信大爷,其实弟兄俩还不都是一样?
照这样下去,我们将来靠什么过?"他先没说什么。她推推他。"死人,不关你的事?
""也还不至于这样。"她就最恨他别的不会,就会打官话。他反正有钱也没处花,乐得大方。
也许他情愿只够过,像这样白看着繁华热闹,没他的份,连她跟着他也像在闹市隐居一样。
楼下胡琴又在伊哑着。她回到原处,坐得远远的,摸着皮袄的灰鼠里子,像抚摸一只猫。
她那天在阳台上真唱了没有,还是只哼哼?刚巧会给三爷听见了,又还记得。
他记得。她的心突然胀大了,挤得她透不过气来,耳朵里听见一千棵树上的蝉声,叫了一夏天的声音,像耳鸣一样。
下午的一切都回来了,不是一件件的来,统统一齐来。她望着窗户,就在那黑暗的玻璃窗上的反光里,栗色玻璃上浮着淡白的模糊的一幕,一个面影,一片歌声,喧嚣的大合唱像开了闸似的直奔了她来。
二爷在枕头底下摸索着。"我的佛珠呢?"老太太鼓励他学佛,请人来给他讲经。
他最喜欢这串核桃念珠,挖空了雕出五百罗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