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我们玉熹。"她笑着解释她为什么弯着腰向前看。"噢……嗳。大人了。"口气若有所思,她听著有点不是味。又在估量他个子矮,吃碱菜吃的?"都二十岁了,还是像小孩子,怕人,"她说。"所以他们说的那些实在可笑,"卜二奶奶带笑咕哝了一声。"说什么?"她也笑着问,心里突然知道不对。"笑死人了,说你们玉熹请吃花酒。""我们玉熹?你没看见他见了女人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所以好笑。""你在哪儿听见的?""是谁在那儿说──看我这记性!──说是有人碰见三爷──"提起三爷来,眼睛不望着她,但是她知道人家特别注意她脸上的表情有没有变化。大家都晓得他们闹翻了,她打过他嘴巴子。据说是为借钱。就是借钱,这事情也奇怪,外头话多得很。要说真有什么,那她也不敢,三爷也还不至于这样穷极无聊,自己的嫂子,而且望四十的人了。"──说是三爷拉他去吃饭,说玉熹第一次请客,认识的人少,台面坐不满。他没去。""这话更奇怪了。我们跟三爷这些年都没来往。""我也听着不像。""怎样想起来的,借个小孩子的名字招摇。"卜二奶奶笑。"你们三爷的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没多少时候前头吧?这些话我向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是这话实在好笑,所以还记得。""第一他从来不一个人出去。""其实男孩子出去历练历练也好。""跟他三叔学──好了!""至少有个老手在旁边,不会上当。"这句笑话直戳到她心里像把刀。"我就是奇怪这话不知道哪儿来的。""你可不要认真,不然倒是我多嘴了。""三爷现在怎么样?""不晓得,没听见说。三太太今天来了没有?""没看见。三太太现在可怜了。""她还好,"卜二奶奶低声说。"是我对她说的,还是这样好,也清静些。""她搬了家你去过没有?""去打牌的。房子小,不过她一个人也要不了多少地方。""三爷从来不来?""不来也好,不是我说。""这些年的夫妻,就这样算了?为了他在老太太跟前受了多少气。""你们三太太贤慧嚜。""就是太贤慧了,连我在旁边都看不过去。"话说到这里又上了轨道,就跟她们从前每次见面说的一样。在这里停下来可以不着痕迹,于是两人都别过头去看戏。她第一先找玉熹。刚才他坐的地方不看见他。她在人堆里到处找都不看见,心慌意乱,忽然仿佛不认识他了。现在想起来,他这一向常到陈家去听讲经,陈老太爷是个有名的居士,从前做过总督,现在半身不遂,办了个佛学研究会,印些书,玉熹有时候带两本回来。老太爷吃的人起得晚,要闹到半夜。怪不得……三爷也不在楼下。不看见他。这两年亲戚知道他们吵翻了,总留神不让他们在一间房里。想必玉熹是在男客中间碰见了他,给他带了出去,也像今天一样,去了又回来,也没人知道。她就是最气这一点,他们两个人串通了,灭掉她。他要是自己来找她,虽然见不到她,到底不同。他这也是报仇,拖她儿子落水。上次她也是自己不好,不该当着人打他。当然传出去了叫人说话。幸而现在大家住开了,也管不了这许多。大房有钱,对二房三房躲还来不及。现在大爷出来做官,又叫人批评,更不肯多管闲事。这到底不像南京老四房的二爷,跟寡妇嫂子好,用她的钱在外头嫖。本来没分家,跟他太太住在一起,也不瞒人。大家提起来除了不齿,还有一种阴森的恐怖感。她事实是一年到头一个人坐在家里,佣人是监守人也是见证。外头讲了一阵子也就冷了下来。她又没有别人。不然要叫他抓住把柄,真可以像他临走恫吓的,名正言顺来赶她出去。就怕他有一天真到穷途末路,抽上白面,会上门来要钱,不放他进来就在门口骂,什么话都说得出,晚上就在衖堂里过夜,一闹闹上好几天。他们姚家亲戚里也有这样的一个。她听见说三爷的两个姨奶奶打发了一个,又有了个新的,住在麦德赫司脱路。"这一个有钱,"人家说着嗤的一笑。"三爷用她的钱?"她问。"那就不晓得了──他们的事……这些堂子里的人,肯出一半开销就算不得了了。""长得怎么样?""说是没什么好。""年纪有多大?""大概不小了,嫁了人好几次又出来。""他们说会玩的人喜欢老的。"越是提起他来,她越是要讲笑话,表示不在乎。到底给他找到了个有钱的。也不见得是完全为了钱。虽然被人家说得这样老丑,到他们小公扪去过的都是男人,这些人向来不肯夸赞别人的姨奶奶,怕人家以为自己看上了她。她相信他对这女人多少有点真心。仿佛替她证明了一件什么事,自己心里倒好受了些。但是这些堂子里的人多厉害,尤其是久历风尘的,更是秋后的蚊子,又老又辣,手里的钱一定扣得紧。那他还是要到别处想办法,何况另外还有个小公扪。三奶奶那里他是早已绝迹不去了,自从躲债,索性躲得面都不见。亲戚们现在也很少看见他。她可以想像他一条条路都断了,又会想到她,也就像她老是又想到他,没有脑子,也没有感情,冷冷地一趟趟回去。这时候就又觉得那冰凉的死尸似的重量蠕蠕爬上身来,交缠着把她也拖着走,那么长,永远没有完,两条大蛇有意无意把彼此绞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