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泪的周咪咪

说张医生家的猫像林妹妹，是再贴切不过了，她除了做不出“冷月葬诗魂”那样的诗句来，其他的脾气都一应儿俱全了。她像林妹妹一样的敏感、多疑与忧郁。主人一不小心，就不知哪儿把她给得罪了，她会因此而一连好几天地不睬你，独自幽幽地躲在一边，连目光也幽幽的。那样子，让人觉得倘若她一咳嗽的话，也一定会咯出一口血来。弄得张医生像贾宝玉哄林妹妹似的，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非得让张医生赔够了礼，她才幽幽地“喵”一声，算是原谅。张医生家的这只猫叫周咪咪。周咪咪在张医生家干的最惊天动地的一件事是撕窗帘，她把窗帘当秋千荡，双手抓住窗帘，从东荡到西，再从西荡到东，一天下来，一条窗帘成了一条条穗子。这在红楼梦中，大约就像是林黛玉绞贾宝玉那块通灵宝玉上的穗子了，闹得两败俱伤。猫撕东西狗叼拖鞋都是一种本能。狗的功夫在嘴上，猫的功夫在爪子上。从这点上来说，猫撕东西实在是她的天性，是在练她的手上功夫。但是问题不在这儿。那年张医生刚搬家，家里的一切都是新的：新沙发、新窗帘、新桌椅，而且都相当高档。那日张医生下班回来，忽见崭新的沙发又被她抓得蜂窝似的，不觉痛从心来。张医生在部队多年，人到中年转业到地方上，实在是想好好地享受一下生活，没想到这沙发买了才没几天就成了破沙发。“阿咪！”张医生气得抓住周咪咪一顿痛打。这是周咪咪有生以来所受到的第一次打击。这一次，她的脾气发大了。第二天，她把沙发撕了几道口子，要惩罚她，她早躲起来了，怎么都找不到她。毕竟爱猫心切，况且周咪咪去向不明，张医生的女儿又不依不饶地向妈妈要她的猫，气头过去也便算了，张医生敲着猫碗到处找：“阿咪，回来！阿咪，回来。”叫了两圈，周咪咪倒是回来了，但事情没有完。张医生的气头过去了，周咪咪的气头还没有过去。叫她吃饭她不吃，叫她喝水她不喝，谁叫她都不睬，只是哀哀地埋头坐在客厅的角落，感觉就像是林妹妹在暗自饮泣。女儿跟张医生闹，弄得张医生一点办法都没有。张医生说：“她撕破了我的沙发，撕碎了我的窗帘，还是她有理了？”女儿的声音比她还高：“猫本来就是要磨爪子的，是你自已不好，你要给她磨爪的东西。”果然还是周咪咪有道理，只好赔礼道歉。张医生蹲到周咪咪面前，好声好气地哄她，周咪咪都不睬，像是没听见。张医生的丈夫去哄她，周咪咪也只是双眼眯了眯，一脸忧伤。还是张医生女儿的面子大，终于哄得她开了金口，抬头“喵”一声，算是和解。然而周咪咪心上的忧伤还没有过去，这之后的好些天里，她都落落寡欢，谁都没办法让她高兴起来。本来每天张医生早锻炼回来，都要给周咪咪带一把草。周咪咪要吃鲜草就像是人吃牛奶。每次，周咪咪一听见楼下张医生的脚步声，她就早早地迎在门口，这给了张医生许多乐趣，没到门口就远远地叫了：“阿咪——”现在周咪咪再也不到门口迎接，这让张医生很有些失落。张医生在阳台上找到周咪咪，喂她草，她也不吃，眼帘低垂，看得让人又心痛又无奈。这猫的脾气也实在是太大了，简直比林妹妹还要林妹妹了。毕竟是张医生的女儿有办法，但是她那个办法也太离谱了，她说咪咪是人来疯，要给她的咪咪做个热热闹闹的生日，咪咪一定会高兴。张医生就这么一个女儿，只要女儿高兴，就只当是给女儿过生日了。张医生到底是真正喜欢猫的，知道咪咪的确是个人来疯，平日里家中要是来了客人，咪咪会特别亢奋，跳东跳西跳上跳下的没一会儿安静。因此也就顺着女儿的意思，把咪咪的生日办得有声有色：买了一个生日蛋糕，蛋糕上插支彩色的小蜡烛，烧了一桌的菜，当然是以鱼为主，请了一些女儿的同学。周咪咪成了那日的寿星，每一个进来的同学都要和她亲热一番。一位女同学抱着一大捧花进来，蹲下与周咪咪亲热。周咪咪不住地嗅花，女同学摘下一朵红玖瑰，用根红绸子扎在周咪咪的脖子上，周咪咪顿时双目放光。事实上，在很多的时候，动物和人能够彼此理解与感知。热热闹闹的气氛终于使周咪咪高兴起来，周咪咪也终于彻底原谅了她的主人。总之，在周咪咪的生日晚会上，她变得和以往一样快乐。自此，张医生宁愿得罪自己，也不愿去得罪周咪咪。在寒冷的冬天，每当张医生一钻进被窝靠在床上看电视，周咪咪也就跟着钻进，依偎在张医生的腿弯里，晚上也跟着张医生一起睡。一点儿都不能轻慢她，要是稍有差池，她又会有几天闷闷不乐。当然，周咪咪大部分的时间是很快乐的。早上起来，张医生正在刷牙，周咪咪冷不丁地就跳到张医生的背上，以此取乐。周咪咪在张医生家拥有无上的特权。每次用餐，周咪咪要先于主人上桌，围着桌子转一圈，每一样菜都由她先过目。她有兴趣，她就先于主人品尝，用手把她想要吃的拨出来。吃饭的时候，主人坐在桌前，周咪咪坐在桌上。家里来客人是周咪咪最快乐的。主人叫她敬礼，她会擎起一只手，爪子朝上，敬得很标准、很到位；主人叫“咪咪投降”，她会举起双手，“咪咪投降！”她双手会举得更高。她还会翻跟斗，一连翻七八个，表演给客人看。不过她也因人而异，会以衣取人。看见衣服穿的漂亮的，她特别高兴，衣服穿的差的，她就不大有兴趣了。张医生家的钟点工有一点儿智力不全，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衣服穿得破破烂烂，钟点工一进门，周咪咪就“呼呼”地凶她。张医生不可一日无周咪咪，周咪咪也不可一日无张医生。一次张医生去广州半个月，到第五天，周咪咪开始流泪了。张医生的女儿打电话时告诉了她妈妈，张医生在电话那头也流泪了。周咪咪在家有吃有喝的，张医生的女儿也拿她当宝贝，可她还是想念张医生，一次次地流泪。她可真是个林妹妹啊，她是来还泪的。比林妹妹幸运的是周咪咪做过幸福的母亲。她第一胎生下五个孩子：三男二女，三个儿子像她，二个女儿像父亲。本来周咪咪都是睡张医生床上的，特别是冬天，主人的床上又暖和又舒服。有了孩子，她只能带着孩子睡她自己床上去了。可是，一次张医生半夜里一伸脚，脚下竟碰到一团软绵绵的东西，原来是周咪咪的三个儿子。她怕冻坏了儿子，把儿子弄到主人的被窝里来了。每天都是这样。她这是重男轻女呢，还是因为三个儿子像她而特别珍视？周咪咪的第一个女儿送掉时，她不知道，第二个儿子送掉，她开始找，到处找。到五个孩子全送走后，她开始报复：到处拉大小便，厨房里，冰箱下。好几年没碰见张医生了，张家的周咪咪后来不知怎么样了，我也是挺惦记的。在写这篇文章时，我打电话问张医生，张医生说周咪咪几年前就已去世，活了九岁半。周咪咪是得气管炎死的，弥留之际，周咪咪流泪了，泪尽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