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太子派们精神大振,飞跑着上去拦在御辇前方,七嘴八舌地向皇帝请命;齐王派也忙跟上去跳脚驳斥,这麽一大群人,把皇帝前行的道路堵得死死的。
周连营混在人群里,并不打算出头,他要给太子留下足够的进退空间。但他四周的人皆着官服,独他一个穿便服,皇帝饿着肚子,被拦着走不掉,气极了要寻个人出气,一眼就盯上他,张口要骂,见了他的脸又觉得有两分眼熟,到嘴边的话停了停,脑子转了一圈,想起来,「你是周家的那个小儿子?」
皇帝开口,便众人静下来。
被点名的周连营含混不下去,只得在人群里跪下行礼,「回禀陛下,是末将。」
皇帝道:「平身,你近前来。」
周连营起来,从众人略略分开让出的一条道里上前,到御辇五步之外时停住。虽然这一出来得突然,但他并不慌张,行动间自有世家子弟的从容镇静。
两派官员有的忙着吵架,不认得他,也顾不上问人,到这时才向同僚打听,得到低声解答之後,人群里便响起了一阵低低的恍悟之声。
死而复生的太子伴读,这可媲美传奇的故事,在朝官员没有哪个没听过。
皇帝意味不明地打量了他一阵,目光又放远在群臣身上绕一圈,声音猛地转为森冷,「太子叫你煽动他们来的?」
天子威严扑面压下,周连营拱手,语声平缓地道:「请陛下明察,末将并无此能,殿下更无此心。」
皇帝冷哼,「那你为什麽跟他们混在一处?」
「末将今日请见太子,出宫途中遇着各位大人,深受大人们的诚心与热血感染,所以加入进来。」
他身後的太子派们都不由直了直身板——皇威之下,周连营一点都没有回避,这番言因果、亮立场的话说得不但坦然,而且漂亮,追来的太子派们大多都是年轻人,城府不深,听了觉得面上有光。
皇帝声音更冷两分,「所以你虽未煽动,但还是要替太子摇旗呐喊,逼君犯上了?!」
「臣等岂敢有此意。」周连营躬身,「请命在於臣等,天命在於陛下。」
这回连齐王派也侧目了。他怎麽能把「答不答应在你,干不干在我,你不答应我还是要干」这种话说得这麽好听?文字游戏玩这麽溜,好意思自称什麽「末将」!
皇帝沉默片刻,肚子里咕噜一声,火气又上来,不再理他,厉声向众人喝道:「你们这麽拦着朕的路,是要造反麽?」
「臣等不敢——」太子派们参差不齐地告罪,但告完罪就是不走。
已经做到这一步了,谁也不甘心前功尽弃啊。
他们赖着,齐王派也不愿意走,怕万一走了,皇帝磨不过他们,松口答应,那他们刚才吵了半天也等於白费功夫。
两方又开始吵嚷,终於把皇帝吵到怒极攻心,喝令道:「再不散开,就传廷杖来!」
太子派无一人让路,敢拦圣驾的人怕挨板子?笑话。
齐王派有些骚动,倒也不是胆小,而是他们自觉清白,他们是来拦太子派的,不是拦皇帝,不需要挨这份打,所以就想往路边避去。
周连营寻机往那上书御史身边靠去——他早看出来了,就数此人势头最猛,应该是领头的。他凑过去低声道:「拖住他们。」
那御史原来正抬着下巴鄙夷地瞅着齐王派,得此言立刻警醒过来——不错,要不是这些人一直作对干涉,他们的上书说不准都成功了,这会儿想避开这一顿打?想得美,必须一起拖下水!
揪住一个要闪开的齐王派开腔就骂,他是真正的发起人,举止对其他人有一定的影响,很快两派再度舌战起来。
等齐王派再想脱身时,行刑的侍卫已经出现了。
皇帝多少年没有被这样饿过,恼火极了,也不分什麽这派那派,跟他对着干的还是站他这边的,只觉得拦在前面的都不是什麽好东西,也懒得去午门了,下令全部拖到路边,就地每人二十大板。
齐王派傻眼。求饶的话丢不起这个人,可真要挨这顿打也着实冤枉啊!
皇帝不理他们,人全部被拖到边上,路清出来之後就要离开,御辇路过被押着趴伏在地上的周连营时,他才抬手示意停下,声音高高地传下来,「你是勳贵之後,朕给你父亲一点脸面,你现在认错的话,朕可以免了你的板子。」
趴在周连营前後的两个齐王派官员羡慕地拿眼剜他,有背景就是好啊。
「多谢陛下宽宏大量,末将不敢临阵脱逃。」
听到这句话,皇帝哼笑一声便要挥手令内侍重新起步,却听周连营又说了一句——
「但末将另有一事,恳请陛下开恩。」
「何事?」
周连营在地上偏着头,看了被押在对面路边的孔侍讲一眼,「禀陛下,孔侍讲年岁已长,恐怕熬不过杖刑,他曾在东宫给末将做过一段时间的老师,请陛下允准,他的杖刑由末将一并领受吧。」
皇上静默,过了一会,飘下一句淡淡的话来,「朕如你所求。」
廷杖说白了就是打屁股,乍一听上去,二十下并不算多,屁股肉厚,抗一抗也就过去了,有的官员家规严或是少时顽皮,在家也没少挨打——但其实不然,廷杖的杖是特制的,由栗木制成,打人的那一端削成槌状,集中力道也就罢了,最凶残的是包了铁皮,铁皮还不是光滑的,有倒刺,再讲规矩的家族也炮制不出这种器具来教训子孙。
那廷杖一举起来,前端的铁皮黝黑,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不出一点寒光,懂点门道的就知道那是因为不知打过多少先辈官员的尊臀,沉积了无数的陈年血迹。
有胆小一点的已控制不住在地上发抖了,但这时候肯定无处可躲,皇帝亲口定的数量也不会减少,不过众人还是有一点自主权,那就是可以选择挨打的时候是脱衣还是不脱衣。
侍卫给他们留了点时间,众官都趴着不动,没人肯脱,除了周连营。
他俐落而无声地褪下裤子。
趴在他後面的齐王派官员不由支起了脖子,「哎——哎?」惊得说不出话来。前头这个是武将没错,没有文臣那麽要脸,可他也同样是侯门贵子啊!出身那麽高,做人这麽随便好麽?!
周连营自然听见他的动静了,但没回头,泰然沉声道:「廷杖上的倒刺容易勾破衣服,皮开肉绽之後,碎布容易跟着进入血肉里,届时挑出来受的罪不亚於廷杖。即便运气好,衣服没破,也会整片和血肉糊在一起,揭下来如同剥皮。」
候刑的众官都知道廷杖凶残,但因资历有限,还没有亲身见过,不知脱不脱衣服还有学问,里面竟有这麽可怕的分界,这时一听,都打脚底板窜上股寒气,有人便一咬牙,跟着把裤子褪了——反正有人带头,还是太子的伴读,丢人也不只丢他一个,总比回家得剥皮好。
有二很快也有了三,又跟着有了若干人,到廷杖真格带着风声「砰」地落下来的时候,只有四、五个人还死要面子,穿着裤子受刑。
廷杖真挨到身上,众官才又感受到它的另一个凶残之处——不是啪啪啪一气连着打完了事,而是每杖之间都有短暂间隔,让挨打的人意识到了痛苦,才继续落杖。
二十下不紧不慢地打完,一半被打得趴在地上一时半会起不来;另一半皮实些,还能拉上裤子爬起来,但也是哎哟声不止,满头冷汗、龇牙咧嘴的,什麽怪样都有。
爬起来的那一半里,齐王派缓了片刻就一瘸一拐地赶着走了。这麽个两败俱伤的场面,他们实在没心情继续斗,回家看大夫才要紧。
太子派却都没动,忍着火烧一般的痛苦仍旧站着等候。
廷杖扬起的风声仍未停歇,还有一个人在受刑。他挨的数目早已超出二十杖了,却还是一声都没有吭过。
毫发无伤的孔侍讲站在旁边,红着眼圈几度要扑上去,可都被侍卫拖开了。
最後一杖终於落下,侍卫收杖退开,诸人忙瘸着腿脚一同围过去,你一言我一语地慰问。
有人脑子转得快些,想去东宫里借个车轿来。
站一边监刑的太监把人拦住了,为难地道:「各位大人们,皇上走时吩咐了,请大人们廷杖後就离开宫城,不得逗留乱走。」
「哎,你就不能通融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