钳 工 王(4)
最初的震惊与愤慨平息下去以后,章华勋甚至也不再生他的前任厂长的气了。
两亿多贷款,港商全部替还。拖欠工人的工资,港商全部替发。将被解雇的工人,由港商给予补贴,将一个生产步枪的厂,改造成一个服装厂,港商非再投入数亿而难达目的。
一千多人的服装厂,已然是一个规模不小的服装厂了,非要求人家将三千多工人全部安排了,人家做不到呀。
转产要对工人进行集体培训,人家愿多保留年轻的工人,也是理所当然的啊!
前任厂长能签定这么一份合同,其谈判过程,可想而知该是多么的艰难啊!
其功劳也是不可抹煞的啊!起码是功大于过的啊!而港商的条件一点也不算苛刻么。
人家能做到的,人家都做到了啊!与其三千多人捆绑在一起沦于有厂无薪的困境,莫如先给一千多人找条出路,也不失为上策啊!
章华勋真后悔不该在这么特殊的时期当上了什么代理厂长。他觉得自己所面对的现实,简直是在对他进行刻毒的嘲弄,说是耍弄也不过分……港商的全权代表一见到他,便客气地对他说:“章先生,我方诚意聘请您出任新厂的副总经理,不知您愿不愿今后与我们同舟共济?”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全权代表年轻得很,才三十一二岁,风度翩翩,踌躇满志,对他所表现出的客气,是那种很矜持的客气,矜持中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儿。
尽管,对方居高临下的心态,是以相当客气甚至不失敬意的语调
“包装”了的,比对方年长近二十岁的章华勋,还是感到自尊心被什么尖锐又细长的东西深深刺了一下。
他怔了几秒钟,一笑,不置可否地说:“我非常感谢贵方对我本人的信赖。我想提醒对方,难道就不需要对我进行一番起码的了解和考察了么?……”对方也一笑,说早了解过了,也考察过了,对他在工人中的群众基础和威信,对他管理方面的能力,是丝毫也不怀疑的。
还如背个人简历似的,道出他在哪一年毕业于什么大学什么专业,哪一年开始当车间主任,哪几年成功过哪几项技术改革,哪几年当过一时期的厂长助理……
“为了表达我们的诚意,现在就可以由我向您颁发委任证书。”——对方打开拷克箱,取出大红证书,郑重地双手向他呈送。
刚握过手没几分钟,就当面颁发委任证书,对方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使他内心暗暗钦佩。
但他并没伸出手去接证书。他迟疑了一下,说:“可我是有二十余年党龄的党员……”对方又一笑:“这没什么。章先生太多虑了。我们对信仰不干涉的。只要不影响将来的企业管理和发展,我们绝不要求任何是党员的人退党。”他仍犹豫着不接证书。
一想到将有半数以上工人失业,他内心里矛盾极了。仿佛接了证书,就等于从道义上背叛了那半数以上的工人似的。
“章先生有什么,尽管讲出来。只要不过分,我们都可以考虑的。”
“……”
“您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如果愿意,可以入厂。厂里今后就需要和重用一批大学毕业生……”他双手不由自主地接过了证书。
“那么,现在,我们之间,就是志同道合的自己人的关系了。希望章先生鼎力协助,使我顺利完成接收事项……”
“一定,一定。请您放心……”章华勋嘴上这么说着,又想到那半数以上工人的失业问题,心里很不自在,很别扭,很不是滋味儿,暗暗谴责自己未免太快地就成了对方志同道合的
“自己人”。他陪对方四处视察厂区时,几次欲开口提出修改合同上那两个百分数的建议,但对方不断地问这问那,使他根本没机会提出。
一些工人正在厂区挖沟,抢修暖气管道。全权代表站在沟沿上,望着沟中锈得起鳞的管道问:“多少年没换过了?”章华勋据实相告——那些管道从一九五一年建厂起就深睡在地下了,距今四十五年了。
“真不可思议。”全权代表说着,跃下了两米多深的沟底,而且竟能像高水平的体操运动员一样,一步也未踉跄,稳稳地就站了起来。
对方既已跃下,章华勋也不能站在沟沿上了。他也跃了下去。他落地的情形可没对方那么潇洒,毕竟五十多了,毕竟比对方年长近二十岁。
他落地时向前扑倒在稀泥堆上,双手和衣服都沾了稀泥。全权代表则已蹲下细看那些管道了。
他捡起一块卵石敲管道,管道一敲便掉一片锈渣儿。一名工人担心地说:“先生您别敲哇,没见我们在修嘛,敲个大窟窿怎么办?”全权代表弃了卵石,掏出手绢一边擦手一边感慨地说:“都这样了,居然还能将就着供暖,你们居然还善于修,不简单,难为你们了啊……”另一名工人说:“我们是干这行的嘛,再不容易修,也得修啊。哪怕锈成了酥皮儿点心似的,只要厂里不更换,我们也得保证修好保证供暖啊……”管道四处射水,沟底下
“细雨”蒙蒙。那几名工人的衣服全湿了,脸也全湿了,在十二月的寒冷之下,一个个冻得双唇发紫,浑身哆嗦。
全权代表看了他们一眼,什么也没再问再说,一声不吭便往沟上攀。沟上垂下一条绳子,沟壁上铲出了几个踏脚的浅窝儿。
他攀得也很灵活,猫似地转眼就攀上去了。章华勋就没他那般灵活了。
他有关节炎。由于厂里的供暖管道常出问题,许多个冬季,车间里的暖气热三天,凉五天。
他的关节炎,就是因日久天长落下的。几名工人见他自己难以攀上去,不得不托着他屁股朝上举他。
全权代表也不得不伸下手拽他。他上了沟,不禁满面窘色。全权代表又发感慨:“在这样的厂里,拿差不多是世界上最低的工资,造出差不多是世界上一流的步枪,这个厂的工人们都很可敬啊。”对方的话使章华勋心头一热,顿时觉得,和对方的关系,真有那么点儿
“自己人”之间的关系了。他也感慨起来:“对对。您说的对极了。我们厂的工人,个个都是好工人,绝非一半素质好,一半儿素质不好。这一点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向您打保票……”对方有点儿困惑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不解他的话为什么要那么说。
“我们厂的老工人们,尤其有一种良好的传统,遵厂规,守厂纪……”不料对方打断他说:“遵守厂规厂纪,那是一名工人起码应该做到的。如果工人连这一点都做不了,是管理松懈,管理者失职。”——用手朝沟下一指,俯视着那几名工人低声又说:“你替我记住他们的名字,他们都可以免过考核这一关成为厂里的工人。我们面临的第一件事是改造厂房,很需要他们这样的管道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