钳 工 王(10)

钳 工 王(10)

他的话使人们感到愕异,感到震惊。

“我四点多就到现场了。我个人不想将这件性质严重的事当成一桩案件。但是我赶到现场之前,已经有人向县公安局报案了。由于我和在现场的同志意思不统一,所以县公安局的人赶到时,只剩我一个人留守现场了。我对他们说,不是案件,是一场误会……”一时间鸦雀无声。

“你们应该不难想像,我对他们撒谎时,是多么的难堪,多么的尴尬。咱们在一个厂里相处二十几年了,大家都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善于撒谎的人。尤其在明显被盗过的现场,在公安人员面前,撒谎对我更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他们是为破案而来的。他们途中陷了车,他们都冻得够戗。天又亮了,快到吃早饭的时间了,不留人家吃顿早饭暖暖身子驱驱寒气,我不忍心。所以我陪他们吃饭。所以我也陪他们喝了几盅酒。大家都知道,我并不爱喝酒,喝酒对我是受苦。总之我来晚了,我让大家久等了,我让大家挨冻了,我现在向大家谢罪……”他在台上一次次深弯下腰,四面八方地鞠躬。

已给县公安局的人们鞠过躬谢过罪,现在又给厂里的人们鞠躬谢罪,他内心里替自己难过极了,想哭。

“同志们,到年根了,再有几天就是新年了。新年一过春节紧接着就到了。厂里已经又几个月没发工资了。尽管与我厂签了合同的港方答应,工资一定会补发,但毕竟只是一种承诺,还没发到大家手里。中国人不过新年,总得过春节吧。厂里许多工人家生活都很困难,所以,我坚持认为,三百多袋苞谷面,一百多袋面粉,六七十袋大米,是某些家里生活很困难的工人,为了过个年,为了过上春节,向粮店借的。我相信,工资补发以后,他们是会主动地自觉地去粮店补交钱的。一时还交不上的也没罪,由我章华勋替他们担着了。在座的都是干部,都是党员,如果在座的中,也有人参与了昨夜的‘借粮’活动,我希望能站出来,当众认个错儿。毕竟,那不是一种‘借粮’的好方式……”鸦雀无声。

空气仿佛凝固了,人们仿佛定住了,都一动也不动,如同他是在面对一排排石头人说肺腑之言。

“那么,我希望,不……我请求大家,起码表个态,对我个人的决定,认为对,或错,支持,或不支持,也给我个明白,让我这个代理厂长,在刚才那件事儿上,心安一点儿,知情一点儿……”依然是一片鸦雀无声,竟无一人开口。

他内心里更替自己备感难过了,他低下头了。突然地,许许多多的人异口同声地喊出一个字——

“对!”他抬起了头,不知不觉间已泪流满面。

“支持!”

“支持!”

“支持!”他欣慰地笑了。如果不是他举手制止,全场人不知还要喊多少遍支持……

“同志们,下面,我将情况向大家通报一下……”于是整个礼堂又鸦雀无声。

他首先从那份合同讲起,讲它是在怎样一种没有第二个选择的万般无奈的大背景之下产生的,讲港商所做的种种承诺的可靠性,讲哪些方面港方做不到,为什么做不到,讲自己就合同和港方全权代表发生的争论,以及自己如何被那全权接收代表驳得哑口无言,没有道理再坚持……最后讲到了合同上两个冷酷无情的百分数……有人哭了。

站在台上的章华勋,一开始并没听到那哭声。他只看到一些人回头。但仅仅半分钟后,他就听到哭声了。

是一些女人们,女党员们在哭。听得出来,她们都企图竭力控制住自己不哭出声。

那些四十多岁的女人们啊,她们一个个低垂着头,紧咬住自己的唇,有的甚至用手紧捂住自己的嘴,却还是哭出了声。

于是她们的哭声此起彼伏,于是她们的哭声渐渐汇成一片,仿佛一些看不见的,淌出响声的水流在往一处汇集,汇集到足够高的水位,要猝地跌落为瀑布似的。

某些被丈夫抛弃了的妻子往往就是那么哭的,那是一种内心充满了委屈和悲伤,又没法儿对人说,又不知该用什么方式宣泄一番的女人们的哭声,是一种使男人们听了揪心的哭声,是一种最能引起男人们大的怜悯的哭声,是一种男人们听了,愿像哄小女孩儿一样试图哄哄她们,抚慰她们的哭声。

某些男人们在这种情况下,常常会黔驴技穷地大耍活宝,希望能使她们破涕为笑……果然有一个男人高叫:“嗨,我们的女布尔什维克们,今天都怎么了啊?想合演一出《小寡妇上坟》啊?……”几个男人凑趣儿地笑了。

又有一个男人高叫道:“她们的年纪不可能再演小寡妇了……”然而没男人再跟着笑了。

蓦的,一个男人哭了起来。那是男人的号啕大哭。男人根本不加克制的,根本不顾及自尊的,根本不怕遭到耻笑的,旁若无人痛痛快快的号啕大哭。

响亮而高亢。这一个男人的哭声,加入到女人们的那一种各自压抑着的哭声中去,形成了极强烈的反差。

于是女人们的哭声受到影响受到促发,顿时大了起来。于是几乎所有的女人们所有的男人们,都受到影响受到促发,都呜呜咽咽哭了起来……站在台上的章华勋束手无策,泪在脸上刷刷地流。

他想不出一句可以安慰大家的话。

“都别哭!”有人厉喝了一声,其声淹没在哭声中。章华勋看到一个人站了起来——是

“钳工王”。身子干巴瘦小的

“钳工王”,离开座位,一手捂着心窝,略微弯着腰,步子缓慢地向台上走来……

“钳工王”不姓王,姓姚。六十年代初,各行各业大摆擂台,竞赛出许多行业状元。

他就是那时一举夺魁,被誉为全国的钳工状元的。锉、钻、铰刀、老虎钳等工具,在他那双手里,曾都被运用得如同法宝一般。

当年竞赛时,他不与自己的同行们比,却向几位比出来的、全国顶尖的车工挑战。

结果,他手工锉出来的零件,组装后所达到的严密程度,和那几位全国顶尖的车工们车出来的零件难以区别。

有人大加怀疑,而他为了证明自己那双手控制力度的准确性,当众将他的奖品——一块手表从腕上撸了下来,往表壳上抹了些黄油,放在锻台上,问参赛的锻工们敢不敢用汽锤一下下粘尽表壳上的黄油?

他们不敢一试。而他自信地坐上了锻工椅,手握汽锤操柄,在众目睽睽的注视下,锤起锤落,粘尽了表壳上的黄油,而表完好无损。

于是不但钳工们服了,车工们锻工们也都服了,都看他那双长满茧子的平凡的神手,都说他这位钳工,真是气死车工,羞死锻工。

“钳工王”的尊称,从此跟定了他,他的本姓,倒渐渐地被人们淡忘了……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汉语表达者”系列之一――平民梁晓声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汉语表达者”系列之一――平民梁晓声
上一章下一章

钳 工 王(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