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 桌 地 图(5)

圆 桌 地 图(5)

“孩子也……也不……见了……肯定……领……领……领……”翟广和竟不能说完整一句话了。老村长那么地信赖于他,将那两口子和那三个孩子安排在他一个光棍男人家里住,反复叮嘱他一定要照顾好他们。结果他们偷偷跑了,他觉得自己责任大了。算上那三个孩子,翟村就能凑够三十个孩子人头数了,也就意味着县里将会为翟村盖一所小学校了。那可是翟村人几辈子的梦想啊!老村长眼看就要使那梦想变成现实了呀……他担不起如此之大的一份儿责任啊……翟老栓的头立刻缩回屋里去了。转眼,翟老栓已光着脊梁站在翟广和面前。“估计他们溜走多久了?”翟老栓已急出了一背的汗,酒精散发,不再结巴了。“我……我……说……不大准……我起来解手……才……才发……现……”翟广和的舌头却仍在嘴里捣蒜。“我去追!六十多里,谅他们带着三个孩子也走不出多远去!我就不信凭我一片真心劝不转他们!只要他们回来,咱们翟村宁可将他们一家当从前的五保户养着……”翟老栓一边说,一边提鞋跟。“我……我……也……”翟老栓摇头道:“你那腿,一块儿去追只能耽误时间,你给我免了吧……”等他的女人拎着他的破褂子也从屋里出来,五十六七岁的翟村的村长兼党支部书记,已经光着脊梁跑远了。他女人和瘸子翟广和看见他被绊倒了一下,爬起来紧接着又跑。皎洁的月辉下,那脊梁看去特别古怪,像用一块褐色的旧纸糊的风筝,而月辉使之泛青,还仿佛湿漉漉的,所以根本飞不起来,却又怎么也不肯落地,晃晃悠悠地向前移动,移动……天亮了。翟老栓没回村。快中午了,翟老栓还没回村。自然,那一对外地夫妇和三个孩子,也没再出现在翟村里。他女人开始惴惴不安,翟广和也开始觉得事情有些不妙。翟村能到山外挣点儿现钱的男女,都四面八方闯荡去了,村里只剩下了些老幼之人和翟广和这样的残疾。于是那女人和瘸子翟广和动员了村里几位走得长路的老汉,和些个十几岁的半大男孩前去寻找他们的村长兼党支部书记。这么一队人,即使都想走快,又能快到哪儿去呢?下午四点来钟,已是太阳偏西时分,再走一小半路,他们就出山了。在那儿,在山路旁的一个水坑里,他们发现了翟老栓。翟老栓光着的上身挨了四五刀,血已凝痂,头上还砸着一块大石头……两天后,省电视台的新闻中报道——本省公安部门,破获了一起重大拐卖孩童儿案。一干犯罪嫌疑人,已悉数缉拿在押。案情牵涉A县翟村的村长兼党支部书记,后者被杀身亡。而翟村是A县靠近县界的一个山沟村,可以说至今仍是A县最穷的村。详细案情待审……再说那位已经离休了的副省长,他当时正与老伴一边吃饭一边看晚间新闻。他放下碗筷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老伴儿说:“你血压高,别那么激动。现在什么事不可能发生啊。兴许入伙了,分赃不均引起内讧才被杀的……”已经离休了的副省长涨红了脸生气地一拍桌子,说:“我指的是我受骗了这么多年……”他老伴儿不由得一愕:“你受骗了这么多年?这桩案子跟你有什么关系,谁又敢骗你?”他将桌上的瓷汤盆移开,指着下边的桌面说:“你看你看!电视里刚才报道的那个翟村就应该在这儿!这棵树这儿本应该有一个代表它的小黑点儿的!可当年一些人骗我说那儿根本就没有一个村,只有一棵树……”他越说越气,猛一下将那印有A县地图的小餐桌掀翻了……又过了几天,省里的一份法制报,以整个版面全文披露了案情始末——原来,那一犯罪团伙的作案行迹跨越数省,拐卖儿童二十余起,而且拐、卖、接迎、掩护、转移有分工,作案步骤相当严密。那一日,负责“拐走”的一男一女,带着三个孩子下郊区公共汽车后,发现自己们在车上被扒了。扒手哪管你是什么人啊,得下手就下手呗。何况混迹在郊区公共汽车上的扒手,只要有机会,连穷人兜里的几元钱也是不放过的。他们身上的钱一被扒光,他们就慌了。他们还要转车往前赶很远一段路,才能与负责转移的同伙接上头。正在他们相互埋怨的当儿,翟老栓从县里回来了。翟老栓又到县里去请求为翟村盖一所小学校,没见到县委书记和县长,却获得了县委即将下发的文件的内容,内心里正为翟村才二十七个孩子而发愁,那一男一女却装出可怜兮兮的模样与他搭讪,向他讨钱。翟老栓一见他们带着的三个孩子,眼睛刹时间炯亮了起来。问他们,他们说孩子都是自己的,超生了,不敢回家乡,所以落到四处流浪的地步。翟老栓就再问他们,如果有一个村子肯收留他们,还不过问他们超生的事,他们愿不愿意在那么一个村子暂时落户?而这正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事。万一被公安人员嗅到什么气味追来呢?有个地方先躲躲难道不是上策吗?于是他们就跟着翟老栓来到了翟村。而那三个孩子是被灌了**药的,很听那一对阴险男女的话,致使翟村的老村长兼党支部书记,对他们那种家长和子女的假托关系深信不疑,还一路上将孩子们背着抱着的,惟恐一对“家长”嫌路远,不继续跟他往前走了……一心为翟村暗自庆幸的翟老栓又哪里知道,那一对男女身上虽然没钱了,包里却还有一部手机。他们是预先用手机和负责转移的同伙联系好了,才趁翟广和睡着,偷偷从翟广和家溜走了。等翟老栓追上他们,也与他们的同伙遭遇了。翟老栓看见一辆小卡车,而三个孩子已在车斗里,这才起了疑心,于是拦在车头前严厉审问,结果惨遭毒手……翟村在外地打工的男男女女,都纷纷回到了翟村。有的是接到家人的信回去的,有的是从报上看到了报道回去的,还有的是通过互相之间的电话转告,才知道他们的老村长兼党支部书记为了翟村的后代子孙把命都搭上了,于是昼夜兼程赶回翟村……已经离休了的副省长,给省委写了一封信,信中究竟写了些什么内容,只有极少数的省委领导才清楚。然后省委派了一个工作组,到A县调查了解当年那份县地图上在该标明有翟村的地方,没有代表翟村的一个小黑点儿,只有一棵树的真正原因。十余年中,该升的升了,该退的退了,调走的调走了,调查来调查去的,就职不久的县委书记就成了重要当事人和责任人。他是当年的办公室副主任,那图的监制人,后来的县委办公室主任以及扶贫办主任,翟老栓写给县委的那么多信,十余年来封封压在他手里边,他不是当事人和责任人,谁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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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表达者”系列之一――平民梁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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