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礼节性的访问(3)
我忽然想到,我们团机关的三百多人,此时此刻肯定全坐在大礼堂里,不耐烦地期待着我出现在放映机旁呢。
能有谁会想到,我正在边境线这边进行非礼节性的
“访问”呢?清楚地看到了馒头山。它在我们那边。可见这个苏联村庄离边境线并不远。
太阳还没升起来。山后已有万道霞光辐射。山顶及山坡的皑皑积雪,被霞光染成了金橘色,红装素裹,景象十分美丽。
我成了边境线这边的俘虏,世界上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件,太阳却照旧从边境线那边升起。
这世界真他妈的缺少人情味。时间不必长,只要我一个星期内不回到我们那边去,准有人非常高兴地接替我这个放映员的职务。
人们照样会看上电影。各个连队会像讨好我一样讨好新任放映员。这种种想法使我相信了一条真理——没有谁地球都照样转。
颠扑不破,放之四海而皆准。他妈的相信真理有时并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啊。
审讯我的是一名少尉连长,留着两撇挺神气的小胡子。被一名少尉审讯,我的心情并不比被一名区区下士审讯得到多少安慰。
翻译是个女的,我怎么瞧她怎么觉得她像苏联影片《女政府委员》的女主角。
她没穿军装。我无从判断她是军是民。但她中国话说得真流利。我怀疑她是个
“二毛子”。其实倒也算不上审讯。少尉没在我面前扮演捷尔仁斯基。我也早就没了充当许云峰那种兴致。
少尉看了看我的边境通行证,对女翻译皱起眉头说了几句什么,她就走到门外叫进了那个押我来的士兵。
我又被押回了
“牢房”。大官好见,小鬼难搪。看来这句话有国际意义。少尉当然不过是少尉,但分明比下士更易于接受事实。
我的同
“牢房”的
“难友”——那个被关禁闭的苏联士兵,不知怀有什么企图,凑到我眼前,似乎想和我拉近乎。
遭到看守的严厉喝斥,他才退到
“牢房”另一头去了,却他妈的还偷偷对我做鬼脸。过了一会儿,那女翻译给我送来两个面包,一截香肠,两支雪茄。
走时还对我笑了笑。她那笑使我产生了某种本能的戒心,敌人对我笑,可能我就得付出什么代价了。
我想,不到万不得已,我没必要绝食。我得吃饱,准备着,和他们进行面对面的斗争。
我狼吞虎咽地将面包和香肠吃掉。想吸雪茄却没火,我的打火机在少尉的桌子上。
那个苏联士兵又凑过来,主动掏出火柴给我,同时从我手中拿走了一支雪茄。
虽然我吃亏,但也只能进行这次吃亏的交易。他刚吸了两口,被看守发现,异常严厉地训斥了他一顿。
他乖乖将雪茄掐灭,还给了我。我白捞他一盒火柴。看守并未喝斥我,我也不理看守,照吸不误。
看来我比他们自己人还受点优待呢。下午,女翻译又来了。她对我说:为了证明我确实是一名放映员,我必须给他们放映一场电影。
如果我会,他们就完全消除对我的怀疑。放完电影送我过边境。我没有很充分的理由表示严正抗议,就反问:是请求我?
还是命令我?要是命令我,我拒绝。我暗想:这关系到我是否丧失气节的原则问题,不能妥协。
她微笑了,说:“你如果很希望是请求,那就算是我们的请求吧!”她笑起来挺博人好感。
我非常违心地点了一下头。于是她就带我走了。当她跟看守用俄语说话时,我那个
“难友”似乎听明白了我是被带去放电影的,就跨到门口,也对她叽哩咕噜地恳求什么,大概是恳求放他出去两个小时看电影。
她只对他笑了笑,摇摇头。他那种沮丧的样子,着实有点令人同情。我被带到了他们的乡村俱乐部。
银幕已挂好,放映机也架好了。座无虚席。一半座位被士兵占据,少说有一个连。
另一半座位被村民占据,男女老少都有。过道还站立着不少没位置的人。
士兵们一个个坐得很端正,像遵守课堂纪律的小学生,神情都那么严肃。
他们的姑娘专爱往士兵那边运动。运动到一块儿,依着偎着,嗑瓜子,说说笑笑,有意无意地朝士兵们头顶抛瓜子皮儿。
我发现少尉朝她们运动过去,对她们说了一句什么,她们就爆发出一串响亮的笑声。
士兵们一个个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活脱是一具具出土的俑。
小孩子们吵吵嚷嚷,在人堆和过道中钻来挤去,将气氛搅得热热闹闹,乱乱哄哄的。
要是在我们的哪个连队里,放映前这么无秩序,我就绝不开放映机。我对自己暗暗说:伙计,犯不着和他们使小性子嘛。
我一被发现,立刻将无数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嘈杂声渐渐平息,连俑似的士兵们也纷纷朝我扭转脑袋。
孩子们不钻来挤去了,姑娘们不说说笑笑了,也不往士兵们头顶抛瓜子皮了。
我不卑不亢地走向放映机。我是被他们请求放电影的。是台旧放映机。
我们团也有这么一台,农场时期遗留下来的老家当,是他们还是我们
“老大哥”的年代送给我们的。早就不能使用了,扔在宣传股的破库房里。
我曾想将它修理好,煞费了许多苦心。我随身带的两箱片子,摆在架设放映机的桌子上。
我忽然寻思过味来了——他们是找借口看一场中国电影。他妈的让他们寻找到了一个聪明绝顶的借口。
当灯全部熄灭,我开动放映机时,暗暗打定主意:断片三十次。银幕上出现了莫斯科电影制片厂的厂标——工农雕塑交手高举镰刀斧头,缓缓旋转……让我在这里补充说明:我带的那部影片,并不是一部我们的国产片,而是一部苏联影片——《列宁在十月》。
这是当时在我们国内极少的允许公开放映的苏联影片之一,是我这个团放映员的一张
“王牌”。片子已经快放烂了,但我们各个连队的人仍百看不厌。要是哪个连队的头头对我不太够意思,我便警告他:“从此不再给你们连放《列宁在十月》。”他就熊了。
观众骚动起来。活该扫他们一大兴。不知那少尉作何想法?女翻译出现在放映机旁了,大声向观众用俄语解说道白。
只有她才能挽回这使他们万万预想不到的局面了。本国人观看本国影片,需要现场翻译,这大概是放映史上的奇事吧?
但骚乱起来的观众并没安静下来。他们跺脚,吹口哨,发出嘘声。倒是女翻译自己首先安静了,不再继续用俄语解说。
“他们宁愿听不懂……”她悄悄告诉我。听她的语调,就知道她很窘。
我顿时理解我的观众们——习惯说法——的心理了。他们是满怀希望来看一场中国电影的。
他们太失望了。我为他们放映的虽然是一部他们想必已看过多遍的苏联影片,但毕竟是中国话配音。
从这一点讲,他们可以认为自己看到的是
“半部”中国影片。这便使他们感到落空了的希望获得某种补偿。他们当然宁愿听不懂了。
看得懂而听不懂,这也许算是一种特殊的欣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