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帆(3)
她不敢再见到你一次。
你也不敢再见到她一次。
她那一声惊叫,在你心灵中留下了难以消失的回音。
这声音从此开始折磨你的灵魂。
你终于离开了你的老连队,要求调到了现在这个僻远的地方。
为了不使你心爱的姑娘害怕会再一次见到你。
也许,还为了你自己灵魂的安宁。
你没有向任何人告别。
你孤独地走了。
在冬季在一个清晨,搭的是团部的卡车。
只有连长和指导员知道你那一天将离开连队,他们早早地起来送你。
连长对你说:“小杨,既然你已经成了一个英雄,就得像英雄那样活下去,是不是?”
指导员对你说:“你就这么走了,全连的人都会因此而咒骂我的。
按道理,应该给你开个送别会……”
你什么也没回答。
你知道,你只是在某些人的心目中成了“英雄”
,你的名字只在《农垦报》上成了一个英雄的名字。
和从前的你所不同的,只不过是你的面容变得那么丑那么可怕了。
在从前的你和一座哪怕是金子铸成的英雄纪念碑之间任你选择,你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恢复到那个高傲的,目中无人的,爱出风头的,太喜欢衣着整洁的,太喜欢参与各种无意义而又无休止的争论的你。
这些话,你能对连长和指导员说吗?英雄也有不回答的权利。
你就那么一句话也没说地走了,在冬季里的那个清晨,天空纷纷扬扬地飘着鹅毛般的雪花……你并不怨恨她。
因为你在最初的几个月中,也像她一样害怕见到自己的面容。
你第一次见到自己被烧伤了的脸,虽然没有晕过去,可是你的心被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恐惧窒息了。
面容是一个人的灵魂的说明书。
一个人照镜子的时候,其实也是在照自己的灵魂。
谁也不害怕自己,乃是因为他或她对自己太习惯了。
人一旦发现不是自己习惯了的脸,即使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变成了如花似玉的少女,即使一个面貌丑陋的老头子变成了一个美少年,这个人也一定会骇然之极的。
反过来,那恐惧强大于对鬼怪的恐惧。
“医生,请给我一面镜子……”
去掉了脸上的纱布那一天,你这样请求医生。
医生望着你,摇摇头,说:“你现在不能照镜子”
“我的脸……变得很可怕么?”
你的声音低得几乎只有你自己能听到。
医生沉默片刻,回答你:“以后会比现在好一些”
说完,马上转身走开了。
你如同被一个无法破译的密码所蛊惑,希望立刻看到自己的脸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一个人的正常想像,是无法将自己的面容勾勒到多么具体多么可怕的程度的。
吃饭的时候,你借助钢精勺达到了你的想像所不能达到的目的。
从那小小的锃亮的金属凹镜中,你发现了那对你来说非常可怕的谜底。
一个人在照镜子时从镜中看到了骷髅,内心所感到的恐怖也无非就像你当时所感到的那样。
只有一双眼睛还是你所熟悉的,你自己的……钢精勺从你手中“当”
一声掉在地上。
“还不如被烧死好……”
你想。
你的心就在产生这一想法后,窒息了足有半分钟。
当医生第二次又巡视到你病床前时,你一把拽住医生的手,用发抖的声音问:“医生,你还能给予我一些帮助吗?我已经知道了……我的脸如今是什么样子……”
医生盯着你的眼睛说:“你要开始学会如何忍受你自己,如何忍受生活。
你若能忍受自己,便能忍受一切。
记住我这句话,这是我对你的最大帮助”
你慢慢放开了医生的手,慢慢拉上被子,蒙住了你的脸。
是谁将你的被子从脸上拉下来?是同病房的一个老头,他的床位在你的床位对面,你一定还记得他的。
他对你说:“孩子,别哭了,哭也没用,医生的话是对的。
一个人只有一条命。
你没烧死,够幸运的了。
你总还得活下去……”
全病房的人都围到了你身旁,同情地瞧着你。
你这才意识到,你在哭,哭得那么绝望,哭得使他们感到不安……你至今铭记着那位五十多岁的、身材瘦小的秃顶的医生说的话。
医生曾提出建议,送你到北京或上海整容,但场部党委经过严肃的讨论,否定了这一建议。
理由很简单——你是英雄。
他们认为,一个英雄如果失去了一条手臂,可以为他安假臂;如果失去了一条腿,可以为他安假腿;而如果失去的不过是面容,那是没有必要花国家许多钱的。
钱当然还在其次,更主要的是,那会使英雄的事迹本身失去宣传的意义和光辉。
总之,他们认为,脸,对一个人来说,毕竟不如手臂,不如腿那么重要。
脸不过是脸,何况不算“失去。
但你却宁愿失去的是一条手臂或一条腿,而不是你年轻的、英俊的脸。
你没有返城。
你永远打消了返城的念头。
你宁肯死,也不愿让你的老父亲和老母亲看到你烧伤后的脸。
你像无桨无帆的小船,在大返城的浪潮过后,搁浅荒原……“上山下乡”
的历史,一代人的历史,它的最后的一页,就是你的脸。
你当年爱过的那个姑娘,她重返北大荒看过你。
这是不久前的事。
她已经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女作家。
不是一“个”
,是一“位。
谈到作家的时候,应用尊敬的字眼。
对不?“我从来也没有忘记过你”
你们一见面,她便对你这么说。
她与当年相比,面容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
她还是那么漂亮,脸色更白皙,皮肤更细嫩了。
城市里目前各种润肤霜畅销不滞,电视和报刊大登特登这类广告。
她变得更年轻是符合时代趋势的。
“我相信”
你平静地回答。
你已经能够平静地面对她了。
以前你却不能。
你们并肩走在白桦林中,黄昏的阳光,在每一片桦树叶子上闪耀。
你们从白桦林中默默无言地走到了小河旁。
小河慌慌张张地朝远处流去,仿佛追赶着什么,也仿佛被什么追赶着。
你想到了那句格言——一个人不能够第二次涉过同一条河流。
因为当人第二次涉过这条河流时,第一次碰疼了脚的那河底的卵石也许还在,而第一次湿人腿足的河水,早已流向远方去了。
它是无法追上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重返北大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