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旺堆讲的故事
驮队过了江后,就在一个坐东朝西的甘泉旁扎下了营地,与一家牧户隔河相望。盐人们到牧户家去要牛粪。这是一种约定俗成的传统习惯,盐人不会不要,住户不会不给。要牛粪回来的桑多信口开河地说:"这家只有女人,今晚可能要犯忌了。"索加大喊:"妈妈,煨桑师犯大忌了。"顿珠总是不慌不忙地说:"犯什么大忌了?"索加说:"他说今晚他要到那家去打狗。"格桑旺堆说:"在盐湖附近可不得犯这种口忌啊。"顿珠微笑着说:"那就给他吊上小盐袋转一圈营地再说吧。""觉达,(盐语,意思是对不起。)",桑多忙赔不是,"向营部所有盐人及大首领,觉达!"索加开心地笑了,笑得特别夸张和放肆。吃完饭,盐人们喝着茶,听格桑旺堆讲他当年随驮队过扎加藏布江时发生的一个故事--大概是六十年代的初期,我记不得确切的年份。我们还是在赞宗采的盐,那年的盐质特别好。驮队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寥寥无几,有当雄宁中的盐队,有娜根拉山以北的广大牧民,包括属于那曲县的巴塔、桑雄一带的牧民和属于申扎县雄麦部落的牧民。因为盐质好,在赞宗采盐的驮队自然就很多。我们到赞宗的时候,已经有几十顶盐队帐篷在湖边安营扎寨,采盐驮盐。后面来的有些盐队没处下手,只好暂时等候。由于盐层厚,只要肯干,要不了几天就可以驮上上等盐巴返回故里。就这样,一拨拨的驮队来了,又有一拨拨的驮队走了。后来,我们还在湖里采盐的时候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说是扎加藏布江发大水,很多驮队困在江边,无法过渡。这对所有驮队而言都是非常不幸的消息。但是,我们不可能在盐湖待着,赞宗到扎加藏布江还有两程路要走。所以,我们还是按原定的计划启程。俗话说"坏事假不了,好事真不了"。我们到达江边,果然不出传言所说,沿江搭满了盐队的帐篷,满山遍野都是密密麻麻的牛羊。过去有很多羊驮队。渡口附近搭满各式帐篷,好在这里是北方,不怕没处扎营。我们就在离渡口很远的地方扎下营地。无法想像当时的情景,不知道这北方的扎加藏布江从哪来的那么多水,可不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种在河床底下流淌的蓝色江水。当时洪水灌满了整个河床,看不出哪里是江边,哪里是江心,像一汪黄色的湖。没有办法,所有的驮队只能在江边等待。你知道这种日子有多难熬吗?过了七八天,水还是那么大,水位没有下降的样子。派了一些人马到上游巡视到下游察看水情,一切都无济于事。这么大一条江,哪里是头哪里是尾?既没有桥也没处绕。在这种情况下,最糟糕的是驮牛没处放。你看,这种沙地里长出的牧草,本来就不禁吃,加上那么多牛那么多羊,还有马,加央是知道的,马是最能吃草的。这样每天放牧的地方就越来越远,直至放牧员没法晚上归牧,就只好把家人分成两拨人马,一拨专管放驮牛,一拨在江边守营地,隔两天轮换一次,因为放牛的那拨人没有帐篷,白天黑夜都在野外和牛在一起。过了十来天,水还没有退,而盐队面临的各种困难越来越多,形势越来越严峻,情况越来越紧急。但江水仍旧是黄色的湖水,别说驮队过江,就是单人骑马也无法横渡,这就意味着想给家乡捎个口信也不可能。尽管人们早就开始了节食计划,食品袋里的东西还是一天天在减少,糌粑口袋越来越干瘪。开始家里的人相互接济,但这又能解决多大问题呢?我们的"老爸"决定,把家里的所有茶叶拿来与当雄、宁中的盐队换糌粑,反正他们总是带很多糌粑在盐湖边跟盐人做买卖。但在这种情况下,茶叶再珍贵也只有做亏本买卖了,眼看着人家要狠狠地宰你,只有认了。我们在江边立了一块石头作为水文标,看每天的水位是否有变化。一天早上,我去打水,看到水位下了。我高兴坏了,回去给家人说,每个人都露出了笑容。于是,在江边的盐队都相互报告这个消息,其实几乎每个盐队都立了各种测试水位的东西,每天都有人前去察看各自的水位标志。但到了中午,水位又回升了,又到了最高的水位,可到落日时分水位又有所下降,而且这一降再也没有大的回升,水位一天比一天在下降。水退得差不多的时候,有些人骑马、有些人赤脚涉水前去察看。总之,觉得差不多的时候,就纷纷过了江。我们驮队的首领是一个十分谨慎的人。他看到前面驮队过江时,个别牛背上的驮子被水冲走了,所以,又多待了好几天,才慎之又慎地动身。就这样还是有几个驮子被水冲走了。我们过江的时候,从北坡下来一支羊驮队,他们的牛队在前面,这种羊驮队都会有几头驮食品的牛。我们过江后,他们也跟着下水了,牛队在前羊队在后。结果,羊子下水后,无法立足,只有游水,一游水,背上的盐袋沉入水中,就这样(格桑旺堆做了一个四脚朝天的动作)被水冲走了。那是一支有四五百只驮羊的庞大队伍,过江之后可能只剩下三分之一的羊。那是一个多么悲惨的景象啊,都过去三十多个年头了,驮羊在水中翻身冲走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奇怪的是,扎加藏布江发大水的事情是所有驮队关注的焦点,他们怎么会不知道呢!再说我们过江的时候,他们应该能看出来羊能不能过得去,那支羊驮队就这样在江水中所剩无几。这事虽然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但让我至今难以忘怀。我们虽然过了江,但形势仍很严峻,除了糌粑,整个驮队没有任何副食品,没有茶叶,没有酥油,没有肉。经过大家协商,加大每天的行程距离,每天可能要行进二十来公里。但这也不是一个万全之策,首先驮牛累得受不了;再就是人,每天要完成那么长距离的行走,还要装卸那么多的驮子,劳动强度太大。扎营之后,只有熬糌粑糊糊冲饥,喝完糨糊一样的糌粑糊就蒙头大睡。大概这样走了两三天,终于碰见家里来接应的驮队。到家乡以后才知道这场水患的原因:上年在扎加藏布江上游地区--我也不知道源头在哪里--反正是上游下了大雪,来年开春,大量的雪水涌入江中,形成了洪流……格桑旺堆不仅是一个善于演讲的牧人,而且是一个天才的演员。每次采访,他特别投入,滔滔不绝。在讲上面那个故事时,他完全沉浸在三十年前那次心急火燎的驮盐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