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红尘白雪(2)

温州:红尘白雪(2)

“艺术的天敌是什么?”他一字一顿地问他的学生。他显然喝过了酒,脸色红扑扑的,说话时舌头翻转得有些吃力。他的学生叽叽喳喳地说:是金钱。是**。是都市。是人群。涓涓却说:是平庸。涓涓坐在最后一排。涓涓的声音如游在空中的风筝线,细细软软的没有多大劲道。他却一下子听见了。他的目光越过一排又一排的人群,刀一样地向她飞去。她明知道是刀,却没有躲。所以她立刻就被劈得遍体鳞伤。那堂课上他一直没有回答他提出来的那个问题。后来当他和她开始彼此熟悉起来时,她才知道那天他去见了一个澳门来的收藏家。那个收藏家在东南亚一带很有些名气。可是他带过去的十幅油画却一幅也没有被选中。“看不懂。”收藏家只看了一个开头,就有了结论。“我不懂的,就没有人懂。”这样的话,他听过许多回了。不同的画廊。不同的收藏家。不同的语气。不同的表情。刚开始听时,隐隐地有些扎心扎肺的感觉。听得多了,就麻木起来。先从耳朵开始。再到眼睛。再到心。渐渐地,通身都磨起了茧子,不痛也不痒,像隔了一层皮——别人的皮。那天在课堂上他没说几句话,就布置了作业让学生去做,自己却搬了两张椅子坐到屋角里抽烟。一张椅子用来装身体,另一张椅子用来搁脚。身子陷得很低,双脚跷得很高,整个人便摆成了一个生硬的惊世骇俗的V字。头仰在椅背上,下颏如刀刃戳在半空,尖利地割着人的视线。涓涓嘴里咬了一杆铅笔,脑子里是一片无边无际没有着落的空白。到下课铃响收拾书包时,才发现偌大的一张白纸上只反反复复地写了沈远两个字。教室里的人渐渐地都散尽了,可是他没走,她也没走。他把他的那个V形姿势保持了很久,她甚至以为他在那样的姿势里睡着了。那天她像是锉刀,他像是砂轮。锉刀有多硬,砂轮就有多硬。两人都在全力以赴地磨炼着彼此的耐心。最后还是他先退却了。他把自己从两张椅子上卸下来。他卸自己时的样子远没有装自己时那样潇洒。腿很麻,脚尖着地的时候仿佛有千百根细针上下游走。他咧了咧嘴,只好把双脚悬空吊着。他脱下西服扔在地上,又将领带扯成一个松松的大环,随意地垂在脖子上。叹了一口气,对她说:“你这样冰雪纯洁的女孩子,是不应该来艺术家这团浑水的。趁还来得及,赶紧回家吧。”她听得出来他的语气并不是很坚决,字里行间仿佛留了些细窄的缝隙,在等待着她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塞挤进去。她犹犹豫豫地叫了一声“沈老师”,却被他凶狠地打断了:“不要叫我老师。要学美术你去图书馆找书,要学做人你去找你父母。别指望我,我什么也教不了你!”她被他突发的脾气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愣在了那里,眼泪就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他的目光渐渐地软了下来。他掏来掏去地找手绢,没有找到。就把领带摘下来,团成一团,让她擦眼泪。那是一条皮尔?卡丹的真丝领带,她舍不得用,推了回去,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后来他就带她去了他家。那一天发生了很多事情,却又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人们对于沈远糜烂无序的私生活的种种传言,在当时还纯属好奇而暧昧的想像。那天当涓涓跟着沈远走进那个半明不暗的楼道时,她的心跳得一路都听得见。跨过门槛的那一瞬间,她显出微微一丝的犹豫。她意识到她即将把她洁白如纸清寡如水的少女时代丢在这道门槛之外,开始一种离经叛道却也许是五色生辉的生活。对于门槛外那份已知的固守成规的平和秩序,她没有表现出太多的依恋。倒是对门槛内那份未知的险象丛生的混乱,她却有着隐隐约约的向往。数年之后,当她终于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世以后,她才明白,她身上那些低贱却不肯安分的冒险精神,其实是与生俱来,早就存于她的血液之中的。那是她的本性。她的本性如嶙嶙峋峋的山石,在平常的日子里,不动声色地匍匐潜伏在环境这张包罗万象的大网之下。在有风的日子里,一切都改变了。风将网吹破一个小口,露出了底下石破天惊的真相。沈远就是那样一阵的风。从严格的意义来说,沈远并没有造就涓涓。沈远至多是发现了涓涓。沈远没有自己的住房,现在的房子是他一个出国的朋友暂借给他栖身的。二十多个平米,一角做了厨房,一角做了厕所。剩下的那一角,睡觉看书作画会客统统都用,就显得很是拥挤。屋里摆了许多画,只有少数几张是正正经经地框裱了挂在墙上的,多数随意地扔在地上,堆在墙边。地上的那些略微新些,还有些几分干净齐整的样子。墙边的那几叠,纸边已经开始泛黄,又落了薄薄一层灰,就露出些历经沧桑的样子来。沈远进了门,将西服领带往床上一扔,从门后随便抓了件衣服,就进了厕所。出来时,就变了个样子。一件沾满颜料的旧汗衫,潦草地塞在一条退得说不清颜色的布裤子里,后摆从裤腰里有气无力地垂挂下来,仿佛是一只断了骨的手。一双断了襻的夹指塑料拖鞋,随着他的脚步在地板上踢踢踏踏地留下无数个“人”字。这样的一副装束,站在这样的一个背景里,极像是陈年旧照片里有过很多风光岁月却又不幸流落在穷街的阔少爷。几年以后,当涓涓在一个陌生的国度隔着一汪大洋再度回首这段经历时,情感的色彩已被时间和距离渐渐洗蚀剥离,只留下一些带着空白的类似于存档照片般的灰色记忆。那时她才恍然大悟,其实沈远对她的不在意是从一开始就已经形成定局了的,而并非由后来的亲近而衍生出来的狎昵。那天下午她踮着脚尖仰着脸,一张一张地看着他那些堆得高高的画。那种姿势从那时起就形成了她和他关系的基调。她其实并不懂画,她注意到的只是色彩。他画里的色彩组合如雷电飓风狂野地扫过她的视野,将她渐已成型的审美观念砸成碎片。她的眼睛在他的画里毫无目的地逃窜,却始终没有找到一个安宁的栖息之地。傍晚的阳光从肮脏的窗帘缝里钻进来,将她的头发染成古旧的铜黄。她的脖子,她的肩,她的腰身,她的背,没有一处不在招摇地显示着她的无知和惊惶。她二十出头的生命如同一条浅短的小溪,沿途的景致都是一眼可及的。他是她一生中遭遇的第一个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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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购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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