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红尘白雪(10)
他没有答应,却嗬嗬地咳嗽了起来。他丢给她一条旧毛毯,她裹了,猫似的蜷在车后座。吉普绕着山峦行走,她在梦和醒的边缘上颠簸沉浮。他一路无话,一枝又一枝地抽着烟。到了杏娘家,他让她进屋躺下。透过半掩的门,她听见他轻声对杏娘说:“小涓生病,要在这里养几天——乡下空气好。看好她,不要多动。不能着凉。不吃冰的。”接着就是一阵推来推去的声响,她知道他在给杏娘塞钱。后来她听见他的吉普车突突地响了起来。他跳上去,又跳下来,走回她的房间。她背过身去,用棉被蒙了头,假装睡着了。他在她身后站了很久。后来他哑哑地叫了一声“妞”,就掩门去了。他是山东人,虽然在南方生活多年,却乡音难改。他那个地方的人,爱管小女孩叫“妞妞”。她小的时候,他把她高高地扛在肩上逛公园,一路叫她“妞妞”,那是一种拉得长长的叫法,两个字中间满满地软软地填着笑意。她在幼儿园里淘气撒野,打碎了老师的花盆,他去领她回家,也叫她“妞妞”——却不是同一种叫法了。那是短短的,重重的,如连发子弹般的叫法。两年后他有了小双,就有了两个妞妞。小双是小妞妞,她是大妞妞。后来她渐渐长大,他开始改口叫她小涓。这回突然听见他叫她妞,她嗓子堵了一堵,忍不住咬着杏娘的被子,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杏娘老了,手眼昏花,晒霉的动作就很是迟钝。晒几件,收几件。收几件,晒几件。一个早上,竟没能把箱子里的东西全部摊晒出去。涓涓见了,忍不住过去帮忙。杏娘箱子里的东西很杂也很乱,涓涓一眼就看见了一件月白色的旧旗袍。抖开来一看,长袖,细腰,高领,前胸领边袖口绣满了大朵小朵层层叠叠的牡丹花。就问杏娘:“这也是许家小姐的衣服吗?”杏娘咧开缺牙的嘴,无声地笑了:“我妈给我缝的。”涓涓猜想这是杏娘的母亲给她缝的嫁衣,就问怎么不是红色的呢?杏娘说新的时候就是红色的,涓涓听了不禁一愣,暗自感叹时间的无情,竟能把如此充满了热情和憧憬的一汪猩红,洗涤成如此凄惶无奈的一片苍白。又见箱底压了一本旧黄历,是民国二十九年的。纸张黄如蜡片,薄如蝉翼,稍一翻动,便有脆响生出。上面圈圈杠杠地画了许多记号。涓涓指了一个尖角的记号问杏娘是什么意思,杏娘想了想,说大概是涨潮吧。涓涓又指着一条横杠,问是什么。杏娘说是平潮。涓涓说你记些潮涨潮平做什么呢,又不出海捕鱼。杏娘不吱声。涓涓又问了一遍,杏娘才说:潮涨就有船呗。涓涓这才恍然大悟,杏娘每天都在等待着江家小儿子的归期。民国二十九年正是父亲跟着他哥哥离开藻溪的那一年。那一年,父亲应该是个十**岁的少年人,杏娘也该是个风华正茂的青春女子。那一年是父亲生活的一个起点。父亲的人生从那里延伸铺展开去,囊括了许多更深更远的内容。而杏娘的人生却停顿终止在了父亲出走的那一年。以后发生的无数事件只不过是对那一年的诠释和重塑。父亲死于理想,杏娘死于爱情。死于理想是一种漫长的曲折的甚至是乏味的死法,而死于爱情却是瞬间的灿烂的无限美丽的死法。涓涓突然就明白了杏娘的长寿——一个早就死过的人是很难再死一回的。涓涓放下杏娘的东西,跑回了屋里。出来时,手里提了一个包。“杏娘,我搭中午的车回温州。”涓涓回到温州的时候已是傍晚,下班的人流车流从四面八方将她裹住,使她行动迟缓,步履艰难起来。她很饿,也很渴。她极其盼望着能吃上一大碗油汪汪的肉末海米雪菜米粉,再喝上浓浓一杯普洱茶。但是不是现在。现在她归心似箭。她急于想把一个故事告诉另一个人。一个关于爱情,关于等待,关于忠诚的故事。这个故事使她一度模糊不清的视野突然有了清晰的焦距,让她在盘根错节四通八达五颜六色的歧路中找到了一条属于她自己的路。上楼的时候她有些心慌,邻人摆在过道上的纸箱子让她绊了一跤。坐在楼梯上揉着生疼的膝盖她感慨万分。她想起自己刚刚认识这座楼的时候也曾经在这里摔过一跤。那一跤让她糊里糊涂地跌进了一个故事的开头。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她当时也并非完全没有准备。那时的她是一个热切地渴望着进入故事的天真少女。在那一跤和这一跤之间,几年的时光已经流逝过去了。她已经在故事里翻滚得灰头灰脸,遍体伤痕。现在她急切地渴望着走入故事的结尾,一个长长的,没有**也没有低潮,顺着时间的牵引平铺直叙地前行的结尾。走到门口的时候她放轻了脚步。她一直在想像着他见到她时的惊愕表情。这几天他一定在发疯地找她。想到他衣装不整蓬头垢面满嘴烟臭的样子,她不禁哑然失笑。门没有锁,她轻轻一推,就开了。她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正背朝着她聚精会神地作画,画笔在帆布上发出狂野不羁的沙沙声响。沙发上半曲半直地躺着一个**的女人。夕阳从微启的窗帘里涌入,将女人涂得遍体金黄。女人的头发猩红热烈地燃烧在暮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