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足教条(一)
王蒙是一个十足的教条主义者。他的教条,严重起来甚至使你觉得受不了,使你觉得没法跟他过正常生活,遇到这种情况,我就谢天谢地,幸亏他没有“洋博士”学位,要不,让人活不活了。王蒙理论先行的做法,以至发展为生硬的教条主义,我手上的例子也还不少:天气预报如果说没雨,那么出门时,即使天正在下雨,他也不会打雨伞;室内的温度计明明放在散热器附近,表内的指示度数肯定偏高,即使室内再凉,他也不觉得。一次冬天在外地住旅馆,他调了一阵空调后,立即说温度升高了,我说感觉反而凉了,最初他不相信,经过检查,原来换进来的是冷风。我们还在新疆时,一次,好友李洪看见王蒙洗完的衣裳搭在院子里的绳子上,满是一缕缕的褶子,还**地往下滴水。她十分怜惜地对王蒙说:“你要是没劲儿,就别洗了。”其实,王蒙并不是没劲儿,而是十足的教条主义。他笃信报纸上的一切科普文章,有一篇文章说洗完衣服不能用力拧干,否则会伤害织品。从此,王蒙洗完后去晾晒的衣服都是水淋淋的。生活中有许多小事,不值得费脑子去分析,而且有很多事本身就那么简单,比如:用电器的工作电压是10伏,就不能接在20伏上;一盏灯白天不亮,夜间没人动突然它自行亮了;巴西木喜热不能过早搬出室外……类似这些小事,他都要以科学道理分析半天。有一年夏天,我们去北戴河度假,住在东山宾馆8号楼。这是一栋20年代洋人盖的别墅,大石块砌的石壁,前廊的阁楼,像是一座古老的碉堡,别有情趣。它座落在绿荫中,旁边有两棵巨大的杨树。在两棵杨树的枝头叶片中,有数不清的知了(蝉),天愈热,知了叫得愈欢,汇成一曲大合奏。知了的声音吵得我日夜不得安宁,整天耳膜嗡嗡作响。在这般恶劣的环境下,王蒙居然反应不大,我很奇怪,他在平时很怕刺激的声音,这次怎么回事呢?他说:“知了叫,跟大自然的电闪雷鸣、刮风下雨一样,都是天然的。不像在你窗前过的汽车、火车或什么机器声,那些是噪音,实在不能容忍。”他说这些,纯属把教条化作了血肉,因教条而改变了听觉等生理反应。莫非他的一切爱憎亲疏喜乐都是被一定的逻辑根据所决定的?好在我们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可以说得上是白头到老,这与任何科学无关。若是你从《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中认识王蒙,准以为他是个锋芒毕露多棱多角的人物,但是,他的老实规矩,你是意想不到的。他对自己要求很严格,有点儿近于死板,气得孩子们说他极“左”,是教条主义者。“文化大革命”中,我曾多次回北京探亲,但是王蒙不肯与我同行,他说没有请示,自己不好擅自行动。近十几年,他多次出国,美洲、欧洲、东南亚、非洲、澳洲,走访了二三十个国家,得到的贵重一些的礼物,全部上缴。1989年他“下台”以后,我才有机会同他一起去过几个国家。在国外,无论是正式演讲或回答学生的问题,还是接受采访或随意与朋友交谈,他一贯以自己的见解,以真挚的爱为出发点,寻求一个和谐的契合点;或以实事求是的精神为国为民讲话,客观地交流情况。我们在美国见到一些滞留未归的中国作家,如果对方征求他的意见,譬如去留的问题,他毫不犹豫地劝他们都回来:“你如果写作,只有在自己的国土上,才会有生活,才会有根。”他在遵守时间方面,毫不通融:每次用车他说几点到,你就一定要准时;你如果搭他一次车,动作慢半拍,他都会跟你发火;他到一个地方,一定会跟司机交代好是一个小时办完事,还是需要几点来接。他心中想着他人。出访一个月,或是三个月,他决不会在返程时晚一天,这是他给自己制定的纪律。每天上午是他的黄金时间,用来写作,这个时间他是不允许轻易被他人占用的。家里的电话,那个时侯是公家给装的,孩子用的时间长了,他就马上进行干涉。他爱惜时间的一个原因,是他爱节约。有一次,铁凝从石家庄打来长途,当他们正说得很起劲时,铁凝又提出一些话题,王蒙却说:“别占时间了,这是长途。”有一次在接女儿伊欢从荷兰打来的电话,还引起误解,闹出笑话:伊欢询问家中的一些情况,王蒙没多说一个字,只回答“对”或“是”,那天孙子小雨正在旁边,非要问一声“姑姑好”,也被爷爷制止了。挂上电话后,女儿以为家中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放心不下,跟女婿又通电话又写信询问此事,欲问个明白。最后得知是爸爸怕过多占用她的电话时间,没敢跟她多费一句话。这种精神、财物双损失的后果大概是王蒙所未曾料到的。随着年龄的增长,王蒙的牙齿一颗接着一颗地坏掉,常常痛得难以成眠,这真是他的一大灾难。他很怕拔牙,因为听一位亲戚说,一位牙科医生在给病人拔牙,用的是老虎钳和锤子,一通敲打之后,没把坏牙拔掉,倒把好牙拔掉了,还把口腔捅了一个洞。当然这种传说带有戏剧性的夸张,但是他声明自己的神经末梢敏锐,一想起老虎钳子就受不了。何况他在同仁医院拔第一颗牙时,也受了惊:医生没等麻药起作用,就开始拔,当时他痛得险些昏倒,在他离开医院,等来无轨电车时,牙床才感到麻木。回到家,他一只手捂着半边脸,面无血色,整整疼了三天,也不能进食。这些年来,治牙病是他一大心理障碍。或许他根本就没法对付这个心理障碍,由于他笃信医学,有认死理的毛病。他戴了20多年的假牙,认为是大夫给配的,就应该戴。可他的假牙配得不合适,带上去牙床疼痛,牙龈发炎,而且那个金属环用舌尖一舔上去,再用手往下拨就下来了。我说不合适你就别戴了,他说:假牙就是这样,戴着戴着就合适了,有个过程,戴就要坚持戴,不要怕疼;你不戴,它的邻牙也会相继一个一个地全掉了。他说了一大套理论。近日他的假牙损坏,不得不去医院治,遇见一位高明的大夫,是北京医院的汤医生,她为他治了牙,修了牙。前几天,王蒙从医院回来,没等坐稳就忙着发表感慨:“我戴了20多年的假牙,都不懂,今天戴的才是假牙。敢情做好了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我真傻,怎么会戴了20多年痛苦的假牙?”后来这一通话,快成祥林嫂的口头禅了。他从来就是这样认死理。我配的假牙也不合适,他劝我一定要戴,命令似的一定要我戴,他的理论根据是假牙就是假的,是不可能合适的。我实在无法接受他的理论,才感觉有些不适,就及时地把它(假牙)扔在一边。他运用拔牙的经验,写下小说《选择的历程》,我认为虽然他对牙科知识的了解实在太少,但还是写了一篇极有味道的小说。天空的彩霞在弥漫,渐渐昏暗,远处的路灯一下子亮了起来。这是一个秋天的傍晚,风儿吹来凉爽宜人,我俩漫步在小路上,与匆匆赶路的行人不断擦肩而过。本来我们是漫不经心地散步,骤然王蒙说:“如果我不是搞文学,当初上了理工大学,再读了博士,那该多好啊!”“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你的数学老师不就说过吗?你当初如果学了数学,会成为世界第一流的数学家。”我又说:“如果你得了洋博士,那么也许我们就走不到一块儿了。”他不容我说完,颇有点儿诗意地说:“你也是博士,我们在美国相会。”我们相互送了一顶高帽。实际上我知道,这是他在感叹自己没能系统地攻读某个学科——正是求学年华,他却投身到人民革命的浪潮中,14岁时已经是一名少年布尔什维克,作为正规的学校教育,他仅仅读到高中一年级。而谁能相信,他在感慨没能拿上博士时,已是年近花甲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