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虽毒不掩文章(1)
明朝大奸臣严嵩,其实是个正经诗人。他的诗,应该说写得不错,甚至可以说写得不俗。当个奸臣也颇不易,为臣本难,而为臣还要奸,真得有点功夫。严嵩与周作人的命运不同,是属于因人废文的一种,谈到他的名字时,不会想到他除了奸臣的名分外,还具有诗人的身份。明?沈德符撰《万历野获编》载:“严分宜自为史官,即引疾归卧数年,读书赋诗,其集名《钤山堂稿》。诗皆清利,作钱刘调,五言尤为长城,盖李长沙流亚,特古乐府不逮之耳。”然后,他的结论是:“故风流宰相,非伏猎弄獐之比,独晚途狂谬取败耳。”从这同时代人的评论看,严嵩的诗,说不上非同凡响,但不同于一般,是可以肯定的。对作家来讲,能够写出有别于他人的作品来,就很足以自豪的了。此人活到八十多岁,与周作人差不多,是一位长寿文人。我觉得,时下某些上了年纪的作家或诗人,终其一生,还未必能达到严嵩在《四库总目提要》被论及的水平。隔代以后,后人们谈到他名下的《钤山堂集》时,还认为他的文学成就,“在流辈中乃独为迥出”,能够在清朝的皇家典籍中,获得如此评价,可见其作品确实有独特不俗之处。《明史》称他:“为诗古文辞,颇著清誉。”这也是个相当褒扬的说法。严嵩在江西老家分宜县一个叫钤山的地方,面壁十年,苦读诗书,声誉卓著以后,也就“文而优则仕”,被召回来京城做官了。“进侍讲,署南京翰林院事,召为国子祭酒”。一个读书人,囊萤凿壁,悬梁刺股,熬到国子监首脑这样尊崇的位置上,也就是学术界、文化界的顶尖人物了。在封建社会里,当别的什么官,是比较容易的,只要有钱,有势,有关系,有门路,有裙带的援引,能巴结攀附,摇尾示好者,没有不达到愿望的。但要在翰林院混事,肚子里只有《三字经》、《百家姓》,或英文ABC之类,恐怕还是不行的。即或扛着圣旨去了,坐在杏坛上,我想,那被众文人干着的滋味,那假充内行的心虚状态,那说不了三句就露馅的尴尬,也会是挺受罪的。从这点看,奸臣归奸臣,坏蛋归坏蛋,严嵩在文学成就上,是货真价实的。要不然,“居南京五年,以贺万寿节至京师”,就不会把他留下来了。当时,“会廷议更修《宋史》,辅臣请留嵩以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董其事”,要他领衔修史。这是个油水不大,但享有崇高威望的荣誉差使。看来,他当时的文望与人望,比之后他两朝的周作人,任伪华北政府教育总署一把手时要高得多多。因为无论王揖唐、殷汝耕,还是汪精卫、东条英机,都不曾有过想请周先生去修《清史》的意思。在中国,凡被统治集团认为有资格修正史的文人,都应属于文坛公认的泰斗之辈。例如宋代的司马光、欧阳修,元代的脱脱,当然更不用说汉代的司马迁了。严嵩到底有没有在嘉靖年间新设的《重修宋史》编审委员会里,担任过什么重要角色?是不是有什么高级职称?拿不拿额外的津贴补助?配不配供他专用的小轿车?史无记载,也就无从说起。但由此可知严嵩的文学地位,在当时,确实是众望所归。不过由于他的奸臣名、贪官名,压倒了他的文学名,而使他这方面的“清誉”被湮没了。如今,周作人被某些先生们不遗余力地抬得这么高,严嵩地下有知,一定会埋怨这些鼓吹者,对他的才华,也好像应该得到一些张扬才是。当时,嘉靖皇帝很赏识他,而且,一直恩宠不减。朱厚趈迷信道教,还自号“灵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飞玄真君”,这种一本正经的滑稽,也只有像梁武帝出家做和尚的昏君做得出来,可堪与之比拟。于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文武大臣及词臣入值西苑,供奉青词”,跟着皇帝一齐向太上老君膜拜了。所谓“青词”,就是写在青藤纸上打醮祷祝的疏文。在中国,只要是皇帝提倡的东西,不管好坏,马屁精们立刻会趋之若鹜,加油添醋,蔚为风气的。严嵩自然不甘人后,加之他善揣摩,巧逢迎,有眼力,肯无耻,所以,出自他手的“青词”,仙风道骨,典雅华彩,朱厚趈特别欣赏,褒誉有加。这块敲门砖,就成了他晋身之阶,一天天发达起来。先前,“帝以奉道尝御香叶冠”,为此用沉水香木做了五顶道冠,赏赐臣僚。严嵩竟成为获得这种殊荣的五个人之一,要比今天某些作家忽然被外国人看重而骨头顿轻,更加荣耀,也可见其受嘉靖赏识的程度。因为中国的士,信孔夫子,“子不语怪力乱神”,不大肯拜神礼佛,别人虽受赏赐,有的还不愿意戴。严嵩青词写得好,溜舔尤具功夫,他在朝见皇帝时,特地在道冠外蒙了一层薄纱,以示珍惜,“帝见,益内亲嵩”,这马屁算拍到了点子上。从此,“醮祀青词,非嵩无当帝意者”,应该承认,早年的严嵩,确是文章高手,倘若一个草包,腹中空空,敢坐在那里跟嘉靖谈诗论文吗!古往今来,能够得以与帝王、领袖、最高统治者咏觞唱和的骚人墨客,肯定是文化界领一时风流的扛鼎人物,就以曾经和**对过诗的柳亚子、郭沫若两位先生的身份,便可证实。因此,严嵩的诗作,到了清朝编《四库全书》时,任总编纂的纪昀,也不忍一笔勾销,还引用了王世贞的一句诗,“孔雀虽有毒,不能掩文章”,表示不能因人废文,来肯定他“独为迥出”的文学功力。作为诗人的奸臣严嵩,当不弱于作为散文大家的汉奸周作人,这是可以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