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间偷活沉吟不断(2)
吴伟业(1609—1671),字骏公,晚号梅村,又号鹿樵生,江苏太仓人。他出身于书香门第,长大于儒雅环境,聪颖早慧,好学不倦,尤其拜在名师张溥门下,文章大进,学业完善,笔墨娴熟,得心应手。所以,1631年(崇祯三年),他到南京应乡试,中举,名列第十二。次年进京,参加会试,得第一。接着殿试,皇帝亲点,为一甲二名进士,即“榜眼”,这一个成功过程,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叫好鼓掌都来不及,所以他老是卖苦,是没有道理的。接下来,授翰林院编修。随后,崇祯出面,赐假回里,洞房花烛,真是如其宗师所褒誉的,“大登科后小登科”,“天下好事皆归子”了。吴也很得意,得意难免忘形,他评价自己为:“陆机词赋,早年独步江东,苏轼文章,一日喧传天下”,如同时下有些作家同行,将自己列入诺贝尔文学奖种子选手一样,都有不自量之嫌。所以,我相信而且尊重他后来的忏悔之“苦”,但不大相信甚至鄙薄他所夸饰的遭际之“苦”。满清入关,改朝换代,攻城略地的屠杀,铁骑践踏的血腥,文化箝制的强暴,予取予夺的恐惧,是每个老百姓都难逃脱的痛苦,非独吴梅村一人。他所以特别强调这一点,我认为,在他的潜意识中,有一种努力为自己辩白的**,表现出来,便是喋喋不休的诉苦。后来人常常不理解,人称吴太史的这样一位文学大师,睿智学者,聪明透顶的人,为什么不能像顾炎武、黄宗羲那样埋名隐居,坚拒不就?为什么不能像陈子龙、夏完淳那样宁死不降,舍身成仁?最不济,也可以学王夫之那样,作《惜发赋》,存明代衣冠,逃到湘西大山里潜心读书。说说是容易的,要做到,可就相当相当的难了。直到我当了“右派”,我才懂得,中国知识分子中间,强者太少,而弱者太多。你可以这样高标准地要求吴梅村,但他愿意跪下来求生,而不想站着取死,那你也只好抱憾。一位研究吴梅村的日本学者安积信,就十分为这位大师惋惜:“第梅村受知于庄烈帝,南宫首策,莲烛赐婚,不十年累迁至宫詹学士,负海内重名久矣。当都城失守,帝殉社稷时,不能与陈卧子、黄蕴生诸贤致命遂志,又不能与顾亭林、纪伯紫诸子自放山林之间,委蛇伏游,遂事二朝,则不若尚书(王阮亭)之峻整,随园之清高远矣。向使梅村能取义成仁,或隐身岩穴间,其节概文章,皆足以为后学标准,而天下所推为一代冠冕者,亦将不在阮亭而在梅村,岂不尤可惜哉?”(见清人方浚师所著《蕉轩随录》)安积信先生不了解中国文人向来崇奉“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哲学,与他们日本国动不动切腹自杀的武士道精神,是毫无共同点的。且不论切腹这举动本身的正确与否,但对死亡毫无畏惧的坚强,与但求苟且偷生的软弱,是存在着天壤之别的。吴梅村性格软弱,可入世之心甚重,吴梅村身体脆弱,可虚荣之念更强。但文学大师的声名,复社宗主的威权,领袖群伦的欲念,一代良知的众望,都是他对自己的目标期许,是舍不得放弃的,正是这些浮华,他既不能“取义成仁”,更不能“隐身岩穴”,怎么办,只有成为“忍死偷生廿载余”的“两截人”的一条路可走。吴梅村的故事讲到这里,对他一生起到了重要影响的两个人,就该出场了。一位是他的老师张溥,一位是他的亲家陈之遴,前者使他卷入了明崇祯朝的党争,后者使他接受了清顺治朝的征召。这虽是两起相隔多年,毫不搭界的事件,但就吴梅村个人而言,四十多岁时的仕清三年,正是他二十多岁时介入党争的必然结果。如果说,中国的政治家,有附庸风雅的嗜好,那么,中国的风雅文人,也多具有附庸政治的兴致。张溥为文学家,我记得旧时中学国文课本中,就选有他的《五人墓碑记》,那是一篇相当激昂慷慨的散文。但他更愿意附庸政治,要当一个政治活动家。崇祯初年,清除阉党,昭雪东林,言路放宽,政策松动,给了知识分子一点自由,张溥利用这个机会,成立“复社”,议论朝政,针砭时弊,雌黄人物,评断是非,俨然有点反对党的味道。一般来说,文人玩不得政治,即使像张溥这样还玩出一点气候者,最后也以栽跟头而告终,甚至死了也没放过他。他不明白,皇帝只是在需要知识分子出声的时候,你可以出声,当他不需要你时,你最好闭紧嘴巴,别讨没趣。历史上那些掉了脑袋的文人,很多都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以为皇帝多么爱他,而发出声音的结果。张溥把复社的全部希望寄托在这位弟子身上,而吴梅村也被老师的热忱所推动,一是年轻,二是忧国忧民,三是士大夫要为天下先的精神,很快进入状况,站在了朝廷中派系斗争的第一线。说实在的,他远不是斗士,而且也做不来斗士,可是,成功太快,头脑膨胀,难免虚火上升;众人撺掇,高帽戴上,也就冲动行事。少年气盛的他,一瞬间竟以为自己果然是斗士了。上书陈词,面折廷争,甚至借着崇祯召对的机会,“进端本澄源之论”,将政敌狠狠告了一状。据说,他那一番声情俱茂的廷上陈述,大有文明戏中言论小生的慷慨激昂劲头,把小他一岁的崇祯帝,听得入神,为之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