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间偷活沉吟不断(1)
每年秋后,总有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在我家后院的角落里,茕然存活。
那虽没有什么气力,但相当专注的啁鸣,常常坚持到真正冬天的来临。
每当我在呼啸的寒风里,贴着玻璃窗,倾听这只蛐蛐的声音时,对于生命力的不绝于缕,总使我有所触动,总使我想到明末清初诗人吴梅村的名句:“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
诗人的这句诗,很酸楚,很凄凉,每吟,心必为之动,尤其对有过“草间偷活”
体验的我来说,更甚。
可以想知,在江左三大才子之中,吴梅村应该是活得最“苦”
的一位。
我说的这个“苦”
,并不是他自称的“无一刻不历艰难,无一境不尝辛苦……”
的“苦”
;而是他在一种无时无刻的忏悔中,一种至死也不能自谅的忏悔中,对于灵魂那永无休止的自审自谴的“苦。
中国人,通常不怎么忏悔,中国文人,则尤其缺乏忏悔精神。
在西方文化史上,远一点的,有圣奥古斯丁的《忏悔录》,近一点的,有卢梭的《忏悔录》,而在数千年的中国文学历程中,几乎找不到一本类似的著作。
中国文人甚至不如中国皇帝,他们在混不下去的时候,还不得已而为之,下罪己诏。
吴梅村的恩主崇祯,就涕泗滂沱地干过这桩事。
但是,有些中国文人,错了也不认错,不但不认错,还赖账,还推诿,还狡辩,还倒打一耙。
所以,吴梅村在中国文学史上,如果不是惟一,也是极其少见的,具有忏悔意识的文人,值得我们后人尊敬。
早先,文坛的好事之徒,不如今天这般蛆虫也似的多,少有捧臭脚的排行榜。
但在士子们的口碑上,是按钱谦益一、吴伟业二、龚鼎孳三这样的次序排列,逐渐形成公论。
不过,若就纯文学的意义而言,吴和钱,至少是不相上下的。
清人赵翼在《瓯北诗话》中说:“梅村当国亡时已退闲林下,其仕于我朝也因荐而起,既不同于降表佥名,而自恨濡忍不死,〖FJF〗?〖F**〗天地之意,没身不忘,则心与足迹尚皆可谅”
要是从道德角度衡量,那么,鼎革之际的表现,吴胜于钱,更胜于龚,是毫无疑义的。
文学史所以将他们统而论之,因为生逢末世,命运蹭蹬,遭遇不济,坎坷半生的命运,大致相同。
但具体到每个人,状况又不尽类似。
钱是一个政治化的文人,深陷政治漩涡,龚是一个市侩气的文人,热衷投机转蓬,吴则是一个更纯粹些的文人,生性怯懦,胆小怕事,体弱多病,努力躲开政治,可是政治偏偏不放过他。
这倒也不光吴梅村个人的悲剧,而是中国文人几乎躲不掉的共同厄运。
皇帝老子要是跟你过不去的话,肯定是一竹竿打翻一船人,你在这条船上,想不成落汤鸡也难。
时代要跟你别扭的话,如托尔斯泰所言,在盐水里煮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弄得你人不人,鬼不鬼,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过,钱谦益自寻是非,龚鼎孳自讨没趣,吴梅村在劫难逃,明白这点差别,也就理解他这什么“草间偷活,沉吟不断”
了。
他忏悔是真诚的,但他“沉吟不断”
,更多是在诉苦,诉他那个“一生遭际,万事忧危”
的苦,这里面就有很多文人的夸饰了。
从古至今,中国文人无不喜欢夸饰,往自己脸上贴金,光荣要贴,成功要贴,到了当代,被运动,要贴,受迫害,要贴,甚至连耻辱也要拿出来往脸上贴。
吴梅村也属于卖苦一族,在遗书里,告诉儿子,他是“天下大苦人”
一个,说得可怜兮兮。
他这一辈子,忧患连连,危机重重,提心吊胆,担惊受怕,过得很不自在,也是事实,但决不是彻头彻尾的倒霉蛋。
他应该没有这么大的忘性,他刚走出他的家乡太仓,那几年间,可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星,为世人瞩目。
他的连捷高中,他的奉旨完婚,他的翰林高就,他的讲学东宫,也使得满朝文武惊诧,艺苑杏林艳羡。
无庸讳言,吴伟业曾经很陶醉于那相当风光,相当体面,相当得意,相当快活的满足中的。
我始终认为,上帝虽然吝啬,但对每个人的安排,基本上(当然不是百分之百)还是要保持账面上,借方与贷方的大体平衡。
一个太快活的幸运儿,不见得永远一帆风顺;同样,一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家伙,未必就会被上帝抛弃。
君不见福利彩票开奖,立马成为百万富翁者,常常是北京人绝看不上的外地打工仔。
所以,吴梅村虽然一生不幸,但他二十三岁起,开始发迹,上帝真开眼,让他着实地火了一把,比进城民工中头彩还来劲呢!
旧时中国的“士”
,十年寒窗,囊萤刺股,大都怀有高第入仕,衣绯着紫,文章翘楚,领袖群伦,连做梦也忘不了的双重心结。
时至21世纪,我所熟悉的作家同行,想谋一身黄马褂,同时又想执文坛牛耳者,也是大有人在的。
可鱼和熊掌,两者兼而得之,岂是那么容易的事吗?在中国,考中状元,未必做得文豪,做得文豪,很难考得状元。
吴敬梓,金圣叹,曹雪芹,蒲松龄,恰恰都是科场上的名落孙山者。
这其中,二律背反,势难两全,八股文做多了,性情文字难免生涩凝滞,脑袋里装满了论、表、诏、诰、判、策之类应试制艺,诗词歌赋的绝妙灵感,也就找不到立足生根之地。
这也是今天那些削尖脑袋热衷做官的作家,再也别指望他写出好作品的原因。
以今譬古,能凭真本事,赢得科举,而且又凭真才华,成为大师者,肯定少而又少,只有吴伟业,是这样一个佼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