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才子多娇纵”(1)
一明万历三十三年(1605)乙巳前,汤显祖写了一组七绝,共十首,寄给他的好友,时在病中的屠隆。明代出才子,凡才子,皆风流,屠是最典型的一位。他的风流,相当出格,非一般文人所能企及。屠隆(1543—1605),字纬真,一字长卿,浙江鄞县人。“生有异才”,万历五年进士,官至礼部主事。他比汤显祖出道早,才气大,据说他“落笔数千言立就”,“诗文率不经意,一挥数纸。尝戏命两人对案拈二题,各赋百韵,咄嗟之间二章并就,又与人对弈,口诵诗文,命人书之,书不逮诵也”。(《明史》)在中国文学史上,汤显祖和屠隆是以剧作家面目出现的。不过,到了今天,知道汤者,尚有人在,而知道屠者,相当寥寥。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文学必须经得住长时间的考验,方称得上真正的不朽。可在万历年间,屠长卿的声名,大概要比汤显祖响亮一些;屠长卿的戏剧,也要比汤显祖卖座一些。因为,屠长卿不光写戏,还会演戏,家里蓄有戏班,花钱聘着名角,还时不时地粉墨登场,客串红毡,积累了丰富的舞台经验。他写戏主张“针线连络,血脉贯通”,“不用隐僻学问,艰深字眼”,甚至编过整出戏无一曲,尽用宾白演出,类似现代话剧的本子,大家一听就懂,很受欢迎。看来,他写戏,深谙编剧门窍,懂得观众口味,几部传奇,如《昙花记》、《修文记》、《彩毫记》,都曾“大行于世”,叫座京城,于是,“名大噪”起来。(见《明史》)汤的戏,着意文笔的精粹,追求完美的境界,与屠的戏,风格迥异,志趣不一。尽管是文人戏,无论清雅或典丽,简洁或浓艳,虽曲高可并不和寡,深入浅出,雅俗咸宜,同样也具有不错的票房价值。他的《牡丹亭》、《邯郸记》,多用唐人诗句点缀,吻合得如同自家手笔,很让读者和观众情为之痴,意为之移,玩味不已,吟哦再三。不仅当时,“京华满城说《惊梦》”,数百年来,始终盛演不衰,真不知赚了世上痴男怨女的多少眼泪。明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里说:“汤义仍《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绝非夸张的表述;不过,在肯定他的才华同时,也指出剧作本身的微疵:“奈不谙曲谱,用韵多任意处,乃才情自足不朽也。”这便是诗人写戏的美中不足了,恐怕也是汤对屠这位编剧的行家里手,持礼敬态度的缘故。会演戏的写戏,和不会演戏的写戏,到底是有些差别的。莎士比亚,就曾作过剧团的三流演员,跑过龙套,休看不起这一点,正是这种对于舞台的实际体会,使他写的戏,总能紧紧攫住观众的心。屠在当时能够略强于汤,就基于这种近乎科班出身的职业优势。但是,沈德符所说汤的“才情自足不朽”,却是汤在几百年后,能够远胜于屠的魅力所在。文学这东西,一时的输赢,定不了终身,只有经过长时间的淘汰以后,才知道其是否具有久远的生命力。短期炒火的作家,瞬间泡沫的作品,像二踢脚,像钻天猴,刹那间的效果,很快就狗屁不是,烟消云散。余生也晚,仅这数十年间,所谓新时期的文学,多少响屁臭屁,让我们开了眼呀?可如今,那些狗屁制造者,仿佛都从人间蒸发,打着灯笼也找不着了。但是,镜头返回四百年前,时值万历,屠长卿却是一位真正的热点人物。第一,他交游广,第二,他绯闻多,第三,常有是非尾随着他的屁股。因此,他是一个在官场,在文坛,在娱乐圈,在色情场合,不断制造头条新闻的风流才子。而最各色,最轰动的一次大玩闹,莫过于万历三十年中秋,他一手策划的“无遮大会”了。闹后三年,他就死了。因此,这次会,也是他人生闭幕前的最后表演。屠隆之心血来潮,之大张旗鼓,之惊世骇俗,之滑稽突梯,确实是破天荒的。折柬邀集菊坛名角,盛情敦请文林士子,专程相约新旧情好,软轿抬来香艳女流,相聚于乌石山邻霄台,连开三天三夜的“无遮大会”。呵,天哪,人家都认为屠先生疯了。可堪称闹中高手的他,有板有眼,有条不紊地将会议进行到底。这一年,他五十九岁,马上就是一甲子。中国人习惯做九不做十,自然是他的生日庆典了。于是,舟船车马,络绎不绝,驰者塞途,观者如堵。那场面之大,节目之多,招待之周到,宴席之丰盛,不能不佩服屠长卿的大手笔。“无遮会”一词,原出佛经,有自由论坛之义。但这次会,说到底,是屠先生花钱赚吆喝,给自己找乐的超级堂会。因此,主题只有一个,看屠的戏,论屠的文,捧屠的场,喝屠的彩。除持请柬的七十多位有头有脸的人士,其余不请自来的,慕名而来的,凑热闹赶来的,图博一粲有所希冀迳来的,以及为表示自己存在不得不来的,无一不是大椽巨匠,名流高门,骚人墨客,俊才雅士,加在一起,总有数百人众。中国人最懂得逢场作戏的规矩,大家一律阿弥陀佛,口吐莲花,把屠捧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手舞足蹈,魂飞魄散,真所谓大开心,大畅快,大欢悦,大通泰,达到了死也无憾的境界。政治家怕糊涂,更怕老糊涂。文学家则怕不清醒,尤其怕越老越不清醒。一些老前辈,老同志,老作家,老朋友,忽然间闹出很不清醒的名堂,进退失据,徒劳无功,出丑丢人,洋相十足,也是颇叫人啼笑皆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