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犬东门岂可得乎?”(2)

“牵犬东门岂可得乎?”(2)

但很多搅进权力场中的知识分子,至死也不会有这种醒悟的。

哪怕进入回光返照的生命倒计时,还在意讣闻怎么写,谥法怎么订,官衔怎么挂,花篮怎么放,哀乐怎么奏,丧葬费怎么报销等等情事而不肯瞑目。

余生也晚,没赶上前清或民国文人,如何安排后事,但倒多次碰上离死不远,危在旦夕,还念念不忘级别、名次、职位、头衔的当代文人,其中不少还是相识者。

最后到八宝山瞻仰其遗体时,那脸容上的权力欲念,好像很难通过化妆术遮掩住。

呜呼,活为权累,死还为权累,真是惨不忍睹。

于是,我越发佩服顿悟的秦相李斯,赞赏这位河南汉子临终时的自我否定。

当然,还有另一位觉悟者,同样值得大书特书,那就是晋代的陆机。

同时代人总把他与美男子潘岳相提并论,“潘文浅而净,陆文深而芜”

(《世说新语》),估计他也是一位很帅气的青年作家。

无独有偶,他也给历史留下一个死之将至,憾悔不迭的典故,恰恰是与“东门犬”

对仗工稳的“华亭鹤。

他在砍头前说“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

这句话时,已是距李斯死后的511年。

陆机,及其弟陆云,为吴郡人。

其祖陆逊,为吴丞相,其父陆抗,为吴大司马,是江东数一数二的大贵族。

华亭,地名,即今之上海郊区,百年前,上海开埠时,还不过是小小渔村,那么,公元三世纪,吴淞江口,肯定为大片滩涂,必然有许多迁徙的候鸟,在长江三角洲一带停留。

陆机“身长七尺,其声如钟,少有异才,文章冠世”

(《晋书》)这位风流才子型的、知名度又非常高的公子哥儿,我想他一定很自负,因为他具有名气、才分、金钱、权势四大绝对优势。

我遍数当代作家,兼备者简直找不到,不是有才无名,就是有名无才,不是有钱有势而无才无名,就是有名有才而无钱无势,当然,勉勉强强,降低条件,也不是不能挑出几个,可不是地瓜,就是土豆,不是獐头鼠目,就是歪鼻斜眼,真有黄鼠狼下豆鼠子,一代不如一代之憾,让人扫兴得很。

所以,闭目一想,海天一色,碧空万里,秋日遨游,滨海望远,我们这位才子,优哉游哉,听那声声鹤唳,该是多么潇洒,多么自在啊!

相比之下,河南人李斯,就显得寒伧和土帽了。

司马迁说他,“为郡小吏”

,钱宁的小说《秦相李斯》,说他是一个仓库管理员,姑从此论,顶大也只是个科级干部而已。

估计李斯先生西装是会穿的,领带未必打得好,普通话会说的,豫东口音改不了,因为经常要下乡收粮,过河淌水,说不定打赤脚,接受过多的阳光,又舍不得买护肤用品,也无法跟那个小白脸的贵公子相匹敌。

所以,在风肃霜白的深秋季节,就没有陆机那分风雅了,只能在上蔡东门外的旷野里,气喘吁吁地跟着狗屁股后面,跌跌撞撞,满头热汗地逮兔子,和儿子们一同玩耍。

尽管家庭出身,文化背景,经济状况,门阀谱系,两人差异很大,但“东门犬”

、“华亭鹤”

带来的快乐,却是同样的。

而且,相隔五百年的这两位,那融化在血液中的权力基因,到时候开始发酵,开始膨胀,开始不安分,开始不那么规矩道理起来,也是不约而同的。

有一天,据《史记》,李斯“见吏舍厕中鼠食不挈,近人犬,数惊恐之。

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

于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

上蔡这巴掌大的县城,对他来讲,就是“厕”

而不是“仓”

了。

凡知识分子,无论其出身雅贵,或来自鄙俗,总是看到自己的毛重,而不看自己的净重,总听到别人对自己的恭维,而很少能实事求是地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都自视甚高。

于是,他让他的老婆烙了几张河南人称之为馍的大饼,上路了。

后来,西去秦国,他发现那里的锅盔,才是最适宜携带的干粮,这种不霉耐存的食品,是秦**人具有持久战斗力的重要因素。

由此,我估计,欣赏锅盔的李斯,必定是羊肉泡馍的热烈爱好者,否则,不会西去咸阳数十载,不回他河南老家一趟。

前几年,经韩小蕙女士的鼓吹,文学界有陕军东征之说,兵马俑的后代们,很风光了一阵。

因而我浮想联翩,没准羊肉泡馍比河南的烙饼,更助文思。

隶属豫军的李斯,在上蔡蛰伏时,连文学青年也不是,后来,到了陕军地界,成了大作家,也就不必奇怪了。

《古文观止》里收有李斯的一篇《谏逐客书》,很棒。

小时候被家长的戒方镇压着,也曾背得滚瓜烂熟过的,当时并不懂得文章的好处何在,但秦始皇从善如流,收回成命,使我对他刮目相看。

暴君未必全暴,英明之主未必全部英明,这大概是我最早学到的一分为二法。

李斯一开始,并未想投奔秦始皇,他虽有不当“厕”

中之鼠的志向,但找一个什么样的“仓”

中吃食,起点是相当低的。

所以,告别父母妻子,往东而不是往西,磨洞了好几双千层底鞋,朝山东苍山走去。

这就是农民的李斯,那种庄稼人播种时的小心眼,小算盘,小天地,小格局,小农经济的小家子气了。

后来,我也发现,包括农民中走出来的作家、导演、社长、总编、厂长、主任、老板、经理,都得等到小苗从泥土中冒出尖来,看到了希望,尝到了甜头,才敢放开手脚,才敢不顾一切,才敢胡作非为,才敢无法无天,一步步“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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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人的活法(精彩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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