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犬东门岂可得乎?”(3)

“牵犬东门岂可得乎?”(3)

那几张老婆烙的干馍,早已霉得可以做大酱了,他也舍不得扔掉,在兰陵郡的名儒荀卿学塾里,含辛茹苦,只是想混一张文凭,将来到郢都寿春,在楚国政府里,弄个处级干部当当,也就谢天谢地了。

谁知新来的同学韩非,在学塾中大讲国际形势,大谈超级大国、合纵连横、战争和平之类的话题。

当然也不乏黄段子,短信息,桃色新闻,小道消息,让李斯顿开茅塞,大开眼界。

农民通常保守,但一旦接受了新事物,开化的速度更邪性。

所以,近年来许多极新锐的作品,出自极农民的作家笔下,是可以理解的。

于是,李斯觉得时机到了,对荀卿说再见了:“今秦王欲吞天下,称帝而治,此布衣驰骛之时而游说者之秋也”

楚国这个“仓”

,再大,也大不过秦国,那里才是他这样有抱负的耗子,得以施展才干的所在。

权力基因驱使着他“西说秦王”

,他相信,凭他三寸不烂之舌,弄个一官半职,当不难。

因为自古以来的城乡差别,受教育程度,疏离于政治文化中心,缺乏社会基础和人际关系,像上蔡县出来的这位知识分子,获得权力的几率,较之城市出来的知识分子势必要低。

所以,在权力场的争夺中,对于渴嗜权力而机遇不多的乡下人,往往比城市人更多冒险意识,更多投机心理,也更多赌徒思想,不遵守游戏规则的悖背做法,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的非常行径,李斯也比他人更无顾忌一些,按劣币驱除良币的定律,他在秦国权力场的斗争中,倒容易处于优势地位。

就在这种权力场中的不停洗牌中,李斯脱颖而出,所向披靡,攀登到权力顶峰。

他走出上蔡时,没想到会成为世界上这个顶尖强国的首相。

所以,当可能的敌手韩非,出现在秦国地面上,他就以他撵兔子的那肌肉发达的腿脚,坚定地要迈过这位公子哥的障碍,并踏死他。

尽管李斯承认自己,无论在学养上,在谋略上,在文章的思想深度上,在决策的运筹力度上,远不如这位同窗,但在卑鄙和无耻上,下流和捣乱上,李斯做得出的事,韩非却干不出来。

这位高傲的王子,永远超凡脱俗,永远高瞻远瞩,永远扬着那思虑的头颅,注视着动乱不已的六国纷争,却从不提防脚下埋伏的地雷,和一心要算计他的、那心怀叵测的红眼耗子李斯。

他对秦始皇说:“陛下要委韩非以重任?”

“朕早说过,寡人若得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他阴险地一笑:“陛下欲并诸侯,韩国不在其中乎?”

“哪有这一说”

他匐伏在台阶下,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陛下别忘了,韩非为韩公子,是有家国之人,最终,他的心是向着他的故土,而不是陛下,这点道理,圣明的大王呀,你要作出睿断啊”

秦始皇一皱眉头。

李斯心里想,明年的这一天,该是他老同学的祭日了。

雅贵出身的韩非,想不到李斯端给他的,不是羊肉泡馍,而是一碗鸩药。

五百年后,同样也是雅贵出身的陆机,想不到拿到手里的,却是一纸军前处决的斩首令。

以他家族三代领兵为将的军人风度,陆机对部下说:“成都命吾以重任,辞不获已,今日受诛,岂非命也”

慷慨从容,仍是文人意气,讨来笔墨,洋洋洒洒,给下令处死他的成都王司马颖,写了一封“词甚凄恻”

的长信,然后,站直了受刑,面不改色。

毙命本非必然,纯系自己找死。

他完全可以在华亭听他的鹤唳,写他的诗赋,大可不必到多事之秋的洛阳,来求什么发展,江东半壁江山,还不够阁下施展?如果说李斯以上蔡那区区小县为“厕”

,还情有可原,而陆机竟把人文荟萃的江东为“厕”

,那他这只耗子也太狂傲了。

他以为洛阳不知是多么丰沛的“仓”

,他以为他来到这个政治文化中心,必是万人空巷,夹道欢迎的场面,只要他一张嘴,必是最理想的安排,为文臣,非卿即相,为武官,非帅即将。

即使退一万步,以他的文学声望,按大司空张华的评论:“人之为文,常恨才少,而子更患其多”

按大著作孙绰的评论:“陆文如排沙简金,往往见宝”

由他来领衔文坛,铨衡士林,雌黄人物,月旦潮流,更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情。

在他心目中,盛名,高位,要职,权威,几乎是不用吹灰之力,就唾手可得的。

其实,能当一个好作家者,未必当得了一个好官;同样,一个当得好官的人,也决成不了好作家。

当官的,若附庸风雅,可以,若绝对风雅,则可能坏事。

陆机的文章写得不错,他的那篇《文赋》,是用赋的形式,写出来的文学论文,具首创精神。

他的那篇《辨亡论》,论东吴的兴衰存亡,也是相当重要的史学论著,他要一直写下去,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肯定是举足轻重,不可一世。

但文章写得好,不一定就得做官,我们这位作家,有了这点本钱,便以为可以伸手要官,便坐卧不安,就令人不敢恭维了。

他应该明白,写作是他的强项,当官是他的弱项,舍其长,就其短,最后,失败,杀头,只能说是咎由自取。

陆机到得洛阳,初时,顺风顺水,但“好游权门,与贾谧亲善,以进趣获讥”

,被大家看不起;后来,他反水,诛贾谧,立了功,赐爵关中侯;接着,世事难料,千不该,万不该,卷入走马灯的“八王之乱”

;试想一下,今天的一个中学生,从历史课本的叙述中,都难理清这场狗咬狗的血腥内讧,谁杀了谁,谁又被谁杀了。

我想,在杀得昏天黑地的当时,陆机更分不清那些姓司马的一个个王爷,谁比谁更王八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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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人的活法(精彩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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