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访戴潇洒一把(3)
其实,王谢子弟,谁不标榜清高,这种权位上的差别,会对王子猷产生影响而情绪低落吗?似乎应该不,然而却不能不。
中国的文人,除极个别者,在乎权位,甚于在乎金钱,为之朝思暮想,为之夙夜匪懈,要甚于一般的追名逐利。
在封建社会里,皇帝兴文字狱,不知多少文人掉了脑袋,但无数举子,仍旧本着“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地做那金榜题名的梦,冀图从皇帝手里接过那件黄马褂。
官之大小,权之轻重,是十分在乎的,连死了以后的谥名,都全力以赴去争的。
别看他们口口声声不为五斗米折腰,不稀罕那蜗角虚名、蝇头微利,但在有可能得到的权位面前,没有一个人会掉头不顾而去的。
所有的演潇洒、装潇洒式的炒作,都不会离这利益的原动力太远。
因之,对于敏感的王子猷而言,虽然他和他的弟兄们都拥有与生俱来的风流,和根本推不开的富贵,但客观存在着的高低之别,上下之分,这种心理上的隐痛,也会使王徽之活得不那么百分之百的开心。
在王羲之的几个儿子中间,王子猷,一直处于这种觉不出来的压抑气氛之中,所以,他才有“雪夜访戴”
、“竹园闹主”
的表演,他不但需要人知道他的存在,更需要人为他的存在喝彩鼓掌叫好欢呼。
然而,他总是失落,有一次,他们弟兄三人“共诣谢安。
在王导以后,这位曾经指挥淝水之战的谢安,便是朝野众望所归的人物了。
不过,在很长时间里,他一直隐居,时人有“谢安不肯出,将如苍生何”
的舆论,把希望寄托于他。
所以,这位头上有光圈的名流的人物品评,一句话,便举足轻重。
“二兄(徽之、操之)多言俗事,献之寒温而已。
既出,客问安王氏兄弟优劣,安曰:‘小者佳。
’客问其故,安曰:‘吉人之辞寡,以其少言,故知之。
’”
而且,谢安对王献之“其钦爱之,请为长史,安进号卫将军,复为长史”
,如此重用,如此信任,在一向自视甚高的王子猷心灵里,能不留下难以抹去的阴影吗?他先在大司马桓温属下,任参军,后在其弟车骑将军桓冲手下,任骑兵参军,成了一个弼马温的角色。
这种与他家门光荣不相称、与他兄弟们职务不相称的安排,也不能让他心理平衡。
有一次桓冲问他:“卿署何曹?”
对曰:“似是马曹”
又问:“管几马?”
曰:“不知马,何由知数”
又问:“马比死多少?”
曰:“未知生,焉知死”
最后一句,是孔子答复子路的话,他竟然拿来调侃上司,这潇洒也相当够意思的了(以上均《晋书》)。
试想一下,琅琊王家,东晋政权中的第一豪门,皇帝都不得不让出龙椅的半边请姓王的坐,现在他却坐在冷板凳上,受命于行伍,那情绪会好起来吗?更何况他的婚姻状态,显然属于太过平庸一类,在史书上找不见一笔记载,比之娶了金枝玉叶的弟弟王献之,比之讨了谢家才女的哥哥王凝之,王徽之也无法神采飞扬起来。
尤其他弟弟在当驸马前,与爱妾桃叶浪漫的恋情,与前妻郝氏缱绻的挚爱,那首为心上人写的《桃叶复桃叶》的爱情歌曲,竟流行江南一带,所有这些风雅绮丽的韵事,都与王子猷无缘,作为一个男人来讲,岂止是感到扫兴、窝囊、别扭呢?更多的倒怕是泛上的酸不溜丢的苦恼吧?所以,他时不时地要潇洒一番,要制造一些足够上娱乐版的头条新闻,在当时的南京城里,他肯定是娱记紧紧追踪的明星。
“王子猷出都,尚在渚下,旧闻桓子野善吹笛,而不相识。
遇桓于岸上过,王在船中,客有识之者,云是桓子野,王便令人与相闻,云:‘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
’桓时已贵显,素闻王名,即便回下车,踞胡床,为作三调。
弄毕,便上车去。
客主不交一言”
(《世说新语》)直到他弟弟垂危之际,出于手足之情,使他道出了心底的隐衷,“吾才位不如弟”
,正因为才力的不逮,权位的差别,才不得不一个劲地装潇洒,演潇洒,填补心灵中的空虚。
然而,王献之一死,他也未能活多久,至此,于是,这位公子,那可怕的“多米诺骨牌”
效应,才中止进程。
明白了这一点,也就懂得当今文坛,那些热衷于炒作的作家,干嘛要死去活来地折腾了。
估计这些先生们,女士们,与王子猷一样,大概都有他(她)们见不得人的精神上的隐痛,和不可告人的内心里的苦衷。
文人嘛,大部分具有表现欲,甚者,还具有强烈的表演欲。
这两者,从本质上看,是一回事,只是低度酒和高度酒的区别而已。
从语义上推敲,表演应该要比表现更外在,更夸张一些。
表现,主要是突出自己,让别人知道他的什么,而这个什么,基本上还是属于真我。
表演,当然也是突出自己,但突出的什么,很有可能并非真实的自我,而是假我,或者压根儿的非我。
然而,无论他怎么兴高采烈地表现或者表演,总是会有他内心里不快乐的一面。
偶读明代唐寅的诗作,题为《梦》:“二十余年别帝乡,夜来忽梦下科场,鸡虫得失心尤悸,笔砚飘零业已荒。
自分已无三品科,若为空惹一番忙,钟声调破邯郸景,依旧残灯照半床”
小时候,随大人在书场听弹词《三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谁也比不上这位风流倜傥的吴中才子唐解元,更快活无比,更开心自在,更得心应手,更放浪不羁的了。
他的潇洒,他的炒作,他的表现,他的表演,无不臻于登峰造极的地步。
然而,从这首诗,从这其实也是他伴其一生的梦里,我们不也体会出他内心深处的阵阵隐痛,聊作佯狂的背后苦衷,和那掩饰不住的怅惘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