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落到起点
郝文斌走路的姿势带有鲜明的深圳特色:步子很快,身子保持着前倾,好像在追赶着什么,前面似乎永远有什么在诱引着他。这样的身影走在人流车流奔涌的特区街头,如此默契地应和着这座城市的节拍。我不知道这种走路的习惯是否是他当年跑业务时留下的。谈起那段经历,郝文斌脸上就有了种欲说还休的“痛并幸福着”的表情。8年前,他怀揣着一张教师资格证和一个破落的私企老板身份,从河北老家南下一头撞进了这个喧嚣而迷人的城市。很快,他就感到一个政治老师面对机会有限的人才市场的尴尬。没办法,他只能从永远稀缺的业务员做起:给一家公司推销纸巾。3个月后,他发现重操旧业或许是明智的选择,一家私立学校接纳了他。他一干就是3年。现在的郝文斌是深圳市一家公立学校的政治老师兼年级组长。这是令他从前的民校同事艳羡无比的事:高薪,户口解决了,更重要的是,有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但隐藏在他内心深处的“民校情结”很重,他甚至想到了写书,记录那些难忘的日子,尤其是作为民校教师的光荣和梦想,“激情和创意燃烧、撞击着我,哪怕是为了忘却的纪念,我也要写……”交谈中,他几次激动地打开了笔记本,向我诵读他的激情文字。民校使许多优秀教师实现了他们的光荣与梦想,特别是几年间赚取了他们一辈子都没有赚到的钱。从“文革”时的“臭老九”,到八十年代的“清水衙门”,这都有历史渊源了。一位乡长对民办教师说,好好干,提拔你到供销社卖货去。这些都是电影里常常出现的情节。我1984年参加工作,当时的工资才拿38元。哪里想到现在能拿5000多元钱?八十年代,一个工人过得都比老师强,老师们吞咽着行业不平等的差距。……在经济发达地区,雨后春笋般的民校、私校纷纷冒出来,在以广东为主的东南沿海地区,继政策、资金、股票、期货和楼花的“凹地效应”之后,又迎来了一个教师的“凹地效应”,老师们也孔雀东南飞了。虽然胆怯、犹豫、迷茫、彷徨,但还是有敢为天下先的来了。从此,打工潮中又多了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比工人有教养,比其他人少了些潇洒,小心翼翼,因为他们没有什么积累。也许集资的房子欠了一身的债,或者根本就没有房子,或者前面的工资还没有拿到手,于是就这样上演了一幕幕的人间悲喜剧。他一口气念完了这段话,烟雾中的脸已经堕入了沉思。我不忍打断他。……为了生存而奋斗,孤独感,没有凝聚力,流动性很大。这一点和公立学校很不一样,那里很可能要呆上几年甚至一辈子,所以彼此要培养出一种信任感。其实,我挺感激这民校的,因为它是我到深圳跑业务后第一个收留我的,毕竟我的青春和汗水抛洒在那里,现在我已经调到公校了,但民校给我提供了一个台阶。当时,在那所民校,老师的职称、医疗保险等什么都没有。但听说我们走了以后,职称可以评定了。宝安区每年给民校几个名额,可以把户口迁过来,放在人才交流中心。郝文斌刚刚从媒体上看到了一组数据:去年,深圳市民校的学生有万人。福田区去年一年的教育投入是个亿,所负担的学生也就这么多。就是说,深圳民校一年能给国家节省七八个亿。我在民校干时经常有这样的感觉,夜里睡着,睡着,突然就醒了,好像铃响了,我应该立马起来上班了。弦绷得特别紧,虽然没有搞末位淘汰制,但每年都要炒一些人。在民校,那种竞争意识非常强,常常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教师这个活儿确实需要一种放松的心态,这是个矛盾。在那里,我把上下级关系处得还挺好。校董事会里七个董事,其中有两个老师代表,我就是其中一个。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还很紧张。校长之间也有帮派的,说不定你就把哪个校长得罪了,他就盯着炒你,你就没办法了。所以弄得每天都很紧张,在民校我觉得呆久了会折寿的!而且业务能力和水平在不断下降。因为这些老师都来自内地,把过去的教学经验和知识储备搬过来,到了这里以后你没有时间去学习提高,在工作很有压力的情况下,不断地往外输出东西,而没有输入东西,不进则退,久而久之,业务能力自然下降了。大家都在应付工作。至于说到搞教研,每个学校都有教研部,每个老师写多少论文,那都是装点门面。因为现在讲究“科研兴校”嘛。特区民校接纳的孩子是个独特的群体。郝文斌将之形象地概括为:“他们把家庭当银行,把父母当提款机,把人间最温暖、最宝贵的亲情作为信用卡,去透支父母的无奈和失望,去透支自己的野性和青春。“当时我们学校有个十四岁的孩子,竟然跑到大酒店找小姐。小姐见他那么小一个个儿,都不好意思了。你猜怎么着?他把桌子一拍:‘小怎么着?老子有钱!’就这帮孩子!”深圳是个怪胎。传统的东西丢失了,港台的东西又学不来,中西方文化有点对接不上,在这种碰撞中孩子都迷失了。就像有句话说的,吃的是洋快餐,得的是中国胃病;种下的是龙种,收获的是跳蚤。到现在我对深圳还是排斥,文化上,包括饮食。在民校时,学校组成了一个差班,全是那些很淘气的、难管教的,让我当那个班班长,我自嘲是“烂仔班班长”。每天早晨我最怕的是校长、主任找我,说你们班哪个学生跳墙跑了,哪个学生不睡觉,跑出去过夜生活了。电视台做节目说,你和校长有个约会。我最怕那个约会,一约会我那天就惨了。假如孩子跑了,我得把孩子找回来,然后把家长找来,来解决这个事。我那一天从早晨起床到晚上,就惨了!哎呀,那日子过得提心吊胆的。有一次,我收两个月的生活费700多元。有个学生在初中部,他弟弟在小学部,很优秀。他却很差,差到什么程度呢?他爸爸不敢把生活费交给他,而是让他弟弟带给我。结果怎么被他知道了,他想办法从他弟弟那里把钱骗到手了。然后叫上另外两个学生,其中一个手里有一部三星手机。后来,他们跳墙跑出去了,三个人把手机卖了300元,总共一千七八百块。到第二天下午他们就把钱都花光了,花完了以后又给学校里的学生打电话,让他们送钱去。这一天我就整整找了一天,该去的地方都去了,就是没找到。后来,得知这个情况后,我就安排好了,通过接电话的学生告诉他们在哪里给钱,以此抓住他们。我就像电影里的地下工作者似的,预先埋伏好了,我以为安排得很到位了,没想到还是给他们发现了,结果他们还是跑了。后来才知道,他们三个人租了一间房,打游戏机打了一天,总共是两夜一天。那把我整惨了!每天晚上晚自习,一个星期摊上两三个晚上,早上6点钟起床,就这一天乱七八糟的事儿。班级没事儿,学校有事,你还得备课、上课、批改作业,自己的一大摊事儿。一天到晚弦绷得紧紧的,那种心理压力,特别痛苦。民办学校崇尚的是“教育就是服务”,“学生就是上帝”的理念,来自公立学校的老师无疑将面临着许多磨折,尤其是精神、人格上的。你能把上帝怎么着?你要教育这帮孩子,同时又得留住他们。这个很致命,委屈了老师。我们有个湖南来的物理老师,是当地的名师。来了以后上了第一节课,回到办公室,“啪”地一声把教案甩到桌子上,说哎呀,我怎么给这帮人上课呀?!就那种所受到的屈辱,自尊也没了,成就感也没了。那些学生问啥啥不会,毛病还特别多。我说我给你开导开导,你想想,如果没有这帮孩子,就没有咱们这个饭碗。如果想吃这碗饭,就得受这个,就把你过去在家所得到的师道尊严全部忘掉。你就是个打工的,来挣钱的,你就别谈那些成就感了,小知识分子的那些酸气赶紧拿一边去!这样才能干下去。后来他干下去了,但干得不是很好,呆了一年就走了。帮派林立,人文环境勾心斗角,这在许多民校很普遍。领导之间、老师之间也帮派林立,弄得人与人之间什么都不敢说。在民校很少老师议论学校的事儿,从来不,不敢,不知道哪个就给我告状去了。还有,民校师资队伍不稳定。很多老师怀着一腔热血,赤膊上阵。半年、一年下来,除了多挣了几个钱外,一无所有。单位没了,房子没得分了,成就感沦落了,人际关系紧张了,人文关怀没有了,人文环境“沙化”了。他们漂泊于主流社会之外,成了名副其实的“边缘人”。这种灵的煎熬、肉的苦役,像一步机器一样在运转。说白了,就是“折寿”,这两个字最能精确的概括。尤其对于知识分子来说,精神上的漂泊感无法忍受,没有归属感。这在企业界是很正常的,但老师要慢半拍,在那种旧的体制中依附时间太长了,所以就觉得格外难受。我在民校呆了三年。深圳的贵族学校我都比较过了,都差不多,何必走来走去,因为我每走一次,就要损失几个月的工资,我犯不上啊。当时我就有一个信念,我如果要走,就到公立学校去,或者回北京,或者在深圳,我绝对不会换私校。当时在那所民校的同事现在只剩下10%,像我这样考上公立学校的只有三四个,难度太大了!大部分还是换了私校,反正此处不留人,总有留人处,总在那些私校里转来转去,总是那些人,都在深圳,都在这里游来游去。原来我就在公立学校,现在又回到公校,转了一个大圈了。“……我收拾完办公室的东西,窗外下着淅沥的小雨,再回望一眼伴我三年的书桌,不由心生悲怆,眼里噙满了泪水……可就这样离开了。”郝文斌这时发现,和曾经相伴的民校道别竟是这样不舍。从公办学校到公办学校,并不是简单的回归。因为有了经历,有了参照。回头再看公办学校,郝文斌叹息了一声。现在你被解放了,没有压力了,进取心也就不行了。不像在民校,你得发奋工作,把交给你的每件事都干好,因为你得争取下一年继续用你,你不想走哇。竞争意识、深圳速度注入进去了,生存能力强了。有时候我也想,假如有一天公校的体制被打破了,全都变成民办的了,我想我不会怕,我比他们有优势,因为我经历过了。我知道怎么面对它。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