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蛙寓言
曾虹来深圳前在西安的一家企业子弟学校当生物老师。一成不变的生活让她渴望改变,每天改完成堆的作业,夜就很深了。肿胀、发涩的眼睛看着熟睡中儿子的笑脸,她的心常常一片空茫。每月300元的工资永远追不上物价的上涨,集资的房子区区两万元都拿不出来,还有孩子的将来……她开始给做老师的丈夫吹风。1998年3月,两人就南下了。那时学校已经开学。她拿着深圳市地图,到处问要不要老师。得到的回答一律是没有空缺。6月,跑到人才市场,也没有招老师的职位。无望中,她想去做期货业务,免费培训了一段时间,想到自己实在不合适,就没有了下文。特殊的经历和身份使她格外地敏感而自尊,一点点关怀就让她铭记至深。她至今记起的是刚来广东时,陪老公去英豪学校应聘。学校免费为试教老师安排食宿,由于她是陪同家属,宿舍管理处表示安排上有困难。当时,他们就坐在人事部办公室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就见人事部长拿着话筒对宿管处那边说:“他们大老远地从内地来应聘已很不容易,单间里多住一个人,学校也损失不了什么,积点德好吗?”这番话她至今记忆犹新。在困顿、奔波的日子里,这是她听到的最动人的语言。这种温情的关注,每每忆起便暖意萦怀。曾虹的求职经历不啻是一段打工老师的漂流记录。因为教的是小科(生物),对老师的需求量小,使得她的求职屡屡受挫;又因为考虑到家庭因素,她的教师生涯辗转迁徙,好不容易才和丈夫落脚到一起。如此这番的折腾,使得她对广东的民校多多少少都有了些感性的认识,从英豪、南洋英文、华美到东莞英才,以及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学校。刚到华美时,因为工作安排,她还做了一段时间的生活老师。生活老师,就是督促学生睡觉、起床,以及日常琐事。在那段短暂的经历里,曾虹为人师道的尊严第一次受到了挑战。有几个学生晚自习后在宿舍里玩扑克。按照学校纪律,这是绝对不允许的。曾虹当场没收了扑克。不想,一个学生向她伸出一只手,傲慢地说:“拿来!”“干什么?!”这学生的满不在乎和无礼激怒了曾虹,“校长说,绝对不许打扑克!”这学生竟然指着她的鼻子,充满优越地“警告”她:“你知道吗?这里是高收费,你的工资还是我给的!”“把手放下去!”惊愕中的曾虹突然镇定下来,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回答道:“不错,这里是高收费,但我的工资不是你给的,我是凭本事在这里吃饭!”这件事很快得到了处理。但曾虹的心却被深深刺痛了。她开始明白,选择了民校,注定就选择了磨难、竞争、压力,甚至泪水。伤害,是从前的从教生涯里从未想象到的。不是来自学校围墙外面的眼光,而是来自自己亲临教诲的学生,来自日日相对的学校领导。后来,曾虹受聘于深圳的一家民校。她记得有一次去宝安区开会,回校后拿着会务费收据找校长签字报销。到了校长室,她先敲门,得到允许后推门进去。“进门后,我的视线直奔校长,并没有注意到旁边的沙发上还坐着几位领导。校长问什么事,我简单说明了一下。我做梦也没想到她是这样回答我的:‘你没看见我们正在开会吗?出去!’这是我从教十几年来所受到的‘最高礼遇’!前所未有的人格侮辱!如果不是因为换一个环境,还需一段时间,我真想马上走人!我强压怒火,退了出去。”事情还不止如此。在这所民校担任生物老师一年多,她的教学成绩得到了校方的肯定。但是在学年结束后,出人意料的,她等到的却是一纸解聘书。而事前,她没有接到任何通知。满心以为会受到续聘的曾虹,中间还因此婉拒了广州另一所民校的聘请。“扪心自问,论教学、守纪各个方面我都是称职的,他们这样做毫无道理!早知这一步,我6月份就去另一所学校上班了。气愤之极,我去找他们理论。开始校长、书记都不肯跟我谈。我是一个认准了理、不达目的势不罢休的人,走到这一步我还有什么可忍的,还有什么可怕的?!”曾虹摆出一副不和我谈就坚决不走的架势,没办法女校长只好听她说。“让我走的原因是什么?”曾虹单刀直入,一定要讨个说法。“我们认为你的教学达不到我们的要求。”女校长面无表情。“哪一点达不到?你可以向我的学生了解我的教学,他们会告诉你我是不是一个称职的教师。”曾虹反诘道。“你的生物成绩比其他科低。”女校长继续道。“你是搞教学的,且不说各科之间有无可比性,单说生物科,高二、高三会考成绩都没出来,怎能断言比他们低?就算和历史、地理其他科比,生物成绩也是最高的。你所指成绩低又是什么?!”曾虹据理力争。女校长哑口无言,半晌才说:“总之,我们认为你不适合这里的工作。”“那你们为什么不早通知我?”曾虹情绪激动。校长和书记皆无言。她在校长办公室就这样站了半小时,不卑不亢,慷慨陈词,找回了做人的尊严,但不可能更改既定的事实。事后她得知,解聘原因仅仅因为前不久,她参加了福田区公立学校的招考。这种“背叛”行为让校长大为不快。“我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坚强!虽然愤怒,但并不悲伤。面对他们,我的眼中没有一滴泪,有的只是鄙视。可是从里面出来后,面对老师们关切的问候和目光,我心里涌出许多复杂的感受,眼睛不禁有些红了。说真的,即使是现在写到这里,尽管事情已过了那么久,我的心情依然很复杂,眼中依然会盈满泪水。这一点,我自己也不曾想到,也许我的情感太脆弱,我无法回忆那一幕。”在一份关于民校教师生存状态的问卷中,曾虹难以抑制心底波澜。学校的突然决定不啻给了曾虹当头一棒。来深圳不过一年多时间,她却几经波折,身心疲惫,时时感觉如无根的斗篷,在风雨中飘摇。本来打算和丈夫安顿后,就把儿子接来,一家人也算团聚了,可是……这时,各学校招聘老师工作已经结束,尤其是像生物这样的小科,想找到合适的教学岗位就更难了。曾虹望着身边匆匆忙忙的人流,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茫然和恐慌。下岗、失业的字眼,第一次让她产生难以面对的隐痛。偏偏这时,公公、婆婆带着儿子来到了深圳。原计划是把儿子留下读书的,但她的现状显然不能支撑这局面。望着公婆疑惑、忧虑的眼神,曾虹难以启齿,打定主意不能透露自己的真实情况,只推说学校不景气,工资发不出,打算重新找工作。公公、婆婆看这情形,就决定带着孙子先回去。此时的曾虹看着无比依恋的儿子,真是百感交集。作为母亲,她多想孩子留在身边,但又怕丈夫不稳定,到时更麻烦,自己的工作又没着落。咬咬牙,她送走了儿子和公婆,又开始了寻找……一年后的曾虹坐在我面前时,显得那样从容、达观。儿子已经来深圳就学了,她和丈夫受聘于同一所民校,家终于安定下来了。但在谈谈民校种种时,仍能看见曾虹眉宇间时而沉郁时而坦然的神情。“经过这么多年的民校生涯,我已经没有了‘煮蛙’的恐惧。”学生物的曾虹自信地调侃道,既而坦率表白:“但如果给我选择的机会,我的理想当然是深圳的公校,待遇高,又稳定,在民校人很累,薪水并不高过那些公校,更重要的是,人文环境不好……至少我认为现阶段的民校‘人治’痕迹非常重,校长一般来自公校,权力很大,原来在公校有些事只能想不能做,现在是既能想又可做。这样容易在学校内部形成帮派,而老师往往就是这种帮派斗争的牺牲品。什么时候民校的管理能够走上规范、理性的轨道,彻底摈弃那种家族式或家长式的管理方式,那就是民校走上健康良性发展之路的一天。”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