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陷越深》第一章(6)
如果妻子没有谢绝戴仪的好意。如果那位结账小姐按时上班而没有沉浸在又一次热恋之中。如果焦影没有住进16号病房——好像作者少年时代的记忆里有一部电影就叫《16号病房》?如果何大爷不是在那一天夜里死的并留下了魔咒一样的昏话。焦影后来的命运轨迹、生活情形会不会发生那么大的变化?这一偶然情况导致后来的种种恶果,这是焦影也始料不及的,张达则认为必然永远凌驾于偶然之上,对焦影来说,他心中的隐痛迟早会被勾起。那一天晚上,在张达朋友的住处,避开别人,他俩就这一问题探讨了许久,焦影最终默认了张达的观点,不知为什么,在承认了这一事实之后,他对自己突然充满一种深切的怨恨,他觉得自己早已不可救药。何大爷是一家老字号食品作坊的会计,已退休好几年了,性情平淡温和。患了癌症后,他开始抽烟,常常靠在床上静静地吐着烟雾。焦影曾为此深深感动,焦影想,抽烟真是一件美妙绝伦的事,尤其像何大爷这样一边计算着死亡的期限,一边静静地抽烟。只要看看何大爷抽烟的神态,天下万物就显得渺小至极,癌症也就像患伤风感冒一样不足挂齿。要想获得一种生死无虑、苦乐相通的境界,只有在死亡来临的时候靠在病榻上像何大爷这样抽烟。焦影不抽烟,他第一次为自己不抽烟而感到缺憾就是在看何大爷抽烟时产生的。他的口腔与心肺,甚至皮肤都对香烟强烈过敏,只要抽上两支烟,他就会咽喉肿痛,浑身发痒,心脏闷堵,呕吐恶心。在何大爷的烟雾中,焦影甚至想到了他以前读过的一些禅诗,似乎何大爷是在以烟喻禅,一生一死,一荣一枯,一乐一哀都融在袅袅烟雾中。何大爷的老伴长得高一码、宽一码,常常面对窗户掩面而泣,伺候何大爷非常周到。晚上医院不让陪住,她硬是不肯走,夜里十二点还站在过道里,护士长无奈,只得破例了。她便从家里扛来一把躺椅,放在何大爷床边,每晚都躺在躺椅上陪着何大爷。焦影常常在夜里听到躺椅发出的吱嘎吱嘎声,这么胖的人睡在那小躺椅上也够受罪的了。焦影既同情又感动,对人们恋爱时常常承诺的那句话——“白头到老”充满美妙的玄想。何大爷平时说话很少也很简短,跟老伴之间的交流常常用眼神和嘴角示意,老伴总是心领神会。何大爷是在夜里断气的。何大爷断气时脸部突然扭曲了,而且断断续续说了一句令在场的所有人瞠目结舌的话。本来,垂亡者临终时的表述都是含混不清的,而何大爷那一刻口齿比平常还要清晰,虽然因为句子长,说得有些断续,但不是嗫嚅,也不是哽塞,断续仅仅是为了把话说得让人明白。何大爷说那句话的时候,鼻子上还插着输氧管,氧气的流动似乎还有着滋滋的轻响,那是夜阑时分,非常静,何大爷的枕边还放着一包尚未拆封的烟。何大爷从某种状态中睁开了眼,拉着妻子的手,说了那句影响焦影一生的话之后便往里一歪,过去了。在场的人久久难以醒豁。而焦影觉得带着巨大的遗憾,死去的人不是何大爷,是他本人。事过境迁,回忆当时的情景,焦影依然感到手脚冰凉,口眼歪斜,焦影说:“你能理解吗?”“我不能理解。”张达说,“虽然我也是男人。”那一天晚上,焦影没有回家,和张达一起在他朋友的房子里睡的,张达邀请的其他朋友在十二点前都走了,直到凌晨三点,前一天已失眠一夜的焦影依然无法入睡,害得张达恨不能用火柴棒支撑着自己的眼皮陪他聊天。“你说我到底要不要找郭大头?”“我看你要找的不是郭大头,”张达强打精神,说:“你要找的是心理医生。”张达从床上坐起,喝了一口残剩的啤酒,继续说:“你找郭大头有什么用?第一,他不会告诉你实情。第二,他即使告诉你实情你也不会相信,你连妻子都不信,还会相信她当初的恋人?你千万别做傻事,去了百害而无一利。即使郭大头早就把邹品华忘了,可你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还是会勾起他的敌意。何况你要证实的竟是这样的事。那家伙心狠手毒,什么事都能干出来。”“可除了找他,我能有什么别的办法?他是邹品华除我之外的唯一恋人。”“邹品华非常老实,她不会撒谎的。”“我承认她非常老实,”焦影说,“可她恰恰在这个问题上会撒谎,她害怕失去我。我和她第一次发生关系的时候,她表现得比谁都精明、机智,她平常根本不是这样的,她知道我特在乎这个,那些小把戏她是蓄谋已久的。”焦影想进一步回忆当时的情景时,他发觉张达已经不耐烦了,其实他已忘了,今晚他已多次复述了当时的所有细枝末节。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