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桥不仅仅是词典
梅耶霍尔德说:如果排练时我还没有到,那么就到周围有人吵架的地方去找我。我喜欢看吵架。对于艺术家来说看吵架就等于上课,因为人们在冲突的时候最容易暴露他们的本性,你可以从中理解许多东西。我不太喜欢看吵架,因为我很小的时候“文革”开始,那时人们的冲突太多了,简直看不过来。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说:内心丰富的作家,往往是在某些方面显示出软弱的人,思想复杂的艺术家很可能会怕流血,无论是谁流出的血。人们在冲突的时候最容易暴露他们的本性。梅氏——这个苏联伟大的导演最后死得很惨,他的妻子也在1939年被别人捅了17刀。这跟他喜欢看别人吵架有着必然的联系吗?我们也许都知道在当时的苏联,许多文化人在冲突时往往喜欢把非文化的因素拉进来以加强自己的声势和加重对于对方的打击。马桥这个词与韩少功的一部小说有关。想说说那桩官司。许多人都与梅导演一样,是看客,是别人吵架时的看热闹者。他们在这场争斗中看到了韩张两人的本性。说起来已经是过去的事了:韩少功与张颐武打官司。其实打官司本无必要,但是回想起这段历史,最让我恶心的是有一群作家为了“正义”联名给领导写信的事。之所以在今天写这样一篇文章,是想让大家记住,正义和耻辱之间的区别。作家们联合起来给单位写信,要把另一些人彻底打垮,而不是以作家们的方式——以文字的方式相抗,这种丑事永远也不应该忘记。熟悉外国文学的韩少功说自己从不知道有那部《哈扎尔词典》,而张先生从“文本细读”出发,分析研究出这两部作品的相似之处。我们都清楚冲突双方不会有最终的共同结论。说心里话,我真是怀疑韩会不知道《哈扎尔词典》,但同时,即使张说《马桥词典》是模仿,也并不能驱使我不喜欢它。我看到了张的那篇文章之后,在书店里特别地翻了翻这部书,觉得很意思,当时心里想如果只有这一部词典小说就好了,那么就真的是在文学上创造了不同的方式。并且又想:人们还可以以词典的方式再写几部长篇,只要他自己喜欢,只要还有人愿意读,只要作品中所透出的那些东西是触动我们的。张说韩是模仿,而另一种看法认为张是“张后主”,同时认为中国评论界中的许多人(包括张在内),多年来不过是看了西方的什么书后,立即在中国找自己的对应物,并把读书心得当作理论创举……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切果真是应该诉诸法律的问题吗?我始终认为这是文化人由于观点和利益的原因在他们个人之间所展开的文字冲突。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厌恶作家们联名写信的做法。这种做法使我想起了昆德拉笔下那群向着柬埔寨作着伟大进军的“西方重要的知识分子”。不管他们以多么真理的原因联合起来去给某个组织写信,我都怀疑他们追求正义所造成的最终结果的意义,请翻一翻中国的一些历史,作家的联名写信的勇气应该变成恐惧。同时,我深感悲凉的是这联名的十一位作家还需要专门成立一个组织并请另外一些更权威的作家和批评家来帮他们作判断。难道他们自己不是专家吗?他们每个人自己的结论就不是定论?他们请别的专家的目的是为了结论吗?这个结论的目的是为了处罚吗?对于作家来说,自己内心的结论无论如何都应该是最重要的(有时要比惩罚重要得多)。在今天这样的时候,文化人对于文化人果真应有那样的仇恨吗?面对张与韩的冲突,许多作家联名向某一个机构写信,使我意识到了某种深刻的东西,让我想起了死去的梅耶霍尔德,以及昆德拉作品中所张扬的那些我所崇尚的极为个人化(个体主义?)的东西。作家们现在越来越愿意把各种问题诉诸法律了,这是社会进步。但我此刻有一种感觉:中国的作家在今天真是比律师更像律师。“一样的善良因而也就一样地有此软弱呵,我的儿子,我的未来,我的无穷。”这是我经常能够想起来的王蒙前辈的诗句。记得在一篇文章里曾说,我不喜欢中国的女性主义知识分子们的蔑视妓女,现在再加上一句:我不喜欢知识分子们在阐述心灵问题时,显得过于有集体声势,比如联名写信,不喜欢他们过于强硬,而忘了人心是肉长的,因而是复杂的,有时也真应该是软弱的。张颐武写评论时,正好博尔赫斯开始像感冒一样地弥漫,我发现在他的“词典”中,语言开始变为言语,最后变成“话语”。那时批评家与作家像是情人一样地拥在一起(忘了个体主义原则对于艺术来说极其重要),共同涌出了先是结构接着又是解构,先是现代接着又是后现代的一代一代的波浪。那些联名的作家们,有的曾是他的朋友,他们情意绵绵。我当时缩在阴暗的角落里,看着他们的蜜月时光。没有想到数年之后,竟有十一个作家联合起来像黄河一样面对他一个人发出那么强烈的声音。在他们之间果真没有共同的利益了吗?他们真的不需要彼此交换他们的思想吗?时间可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韩少功我不认识,《爸爸爸》好玩,但总觉得硬往民族的“根”上扯有些不自然。对于他新近的词典小说的意义也没有想好。我认为他所翻译的昆德拉那部著名的作品对于我极为重要,而且昆德拉对于中国文化的影响是非常珍贵的,于是感激韩少功的翻译,尽管也有人说他的翻译中出现多处错误。但是,此时此刻我是多么盼望韩少功当时能劝劝那群集体行动的作家们,让他们今后不要再作联名给某个组织写信的蠢事了。他们的行为让我想起了那句话,这话与作家韩少功有关:“这邪恶的形象就是人们举着拳头、众口一声地喊着同样的口号齐步游行。”奇士劳斯基在他的影片《蓝色》中展示了比梅耶霍尔德的死更令我震惊的情节,令人思索。女作曲家在丈夫和孩子死去之后,独自躲到了陌生的楼里,晚上她意外地发现自己的邻居是个妓女。在阳光下,楼房中的正义者拿了一张纸对她说:只要你在这上边签字,我们就可以把那个妓女从这幢楼中赶出去,现在除了你之外,大家(请注意在这儿用了“大家”这个词)都签了。女作曲家说:这与我无关。但是,那十一位作家没有这样,他们联合写信。他们还打着正义的旗帜,他们违背了独立的原则,他们像是苍蝇一样地合唱。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