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克纳的葬礼

布鲁克纳的葬礼

我把布鲁克纳在其第九交响曲第三乐章中,那段引人入胜的长笛老是想象成他人生的最后一个早晨,在公园里的最后一次散步。在我的想象中,那会儿不热,有透朗的天空,在树叶的颤抖中,阳光就是那样平静地洒下来,阳光照在布鲁克纳的脖子上,还有他花白的头发上,布鲁克纳可能预感到了自己最终也不会完成这部作品了,他的老九长不大了。作这种推测显然不是音乐学的事,是我的主观的,混蛋的臆想而已,人们一定会说,如果他知道自己的死亡,那他就会抓紧时间去写完那最后的东西,他可以草草结束,因为对于像他那样的人来说,任何“草草”,都将是日后的经典。但是,请回答我,为什么这个七十二岁的老人,他不写完那一段,就出去散步了呢?然后就是葬礼了。我不是说布鲁克纳生活里实际的葬礼,而是说他在那段长笛之后,突然沉重起来的音响。在那段铜管中,瓦格纳的鬼魂出来,面对我们,当然,这样说对布鲁克纳也许不太公平,因为,他也早已是大师了,他想这样用铜管当然是他自己的事情,我说过,他草草几下,都是今天的经典,他已经是伟人了。可是瓦格纳还是在对我招手,我在这儿反复地说瓦格纳并不是想让早已死去的布鲁克纳难堪,恰恰想反,我是想说他伟大,一生都在受某一个人的影响,并且自己身体的某一个部位没有完全走出那个人的阴影是很正常的事,是人本身的特点,布鲁克纳甚至已经忘了这回事,他只是在写着自己的东西,他身体的大部分都发挥得很成功,那儿没有任何人的存在,只有他布鲁克纳自己。别人怎么看他,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他在尽量表现出自己的情绪,并且在这种声音中,他开始走进了另一个世界并与瓦格纳见面,他们互相看着对方,在那儿,他们都是小伙子。布鲁克纳用管乐的强度使我感觉到了他底气十足,他的晚景并不凄凉,他在用铜管乐写出他最后葬礼的庄严和场面浩大。他对未来的死亡知道的比别人的确多些,所以他用声音为自己构成了一个提前的、宏大的葬礼,与今天许多讲究学理的人所说的宏大叙事实际上是一回事。只是,他们老是想说别人的什么什么,而布鲁克纳只是说了自己的死亡,以及自己的葬礼而已。布鲁克纳为什么在临死之前那么喜欢用长笛呢?长笛果然有着那么多的回忆因素吗?他的用法和德彪西在牧神午后,和柴可夫斯基在舞剧里的用法完全不同。他在这个乐意里表现出了对于长笛的迷恋,一个老人,在他最后的作品里,突然喜欢长笛,这使我想起了杜拉斯,她说:当我老了……用青春的诗意和衰老的挣扎作对比,把人类的绝望自然地表现出来,你想,七十二岁的人了,他除了能想到未来的死亡还能想到什么别的?或者说,他想到任何别的事时,都会立即与他的死亡作一次对位,这种处理很可能不是复调的,而是对应,有时甚至是大齐奏。就是说,让乐队所有的人,奏完全相同的东西。我曾经在一个乐队里体验过这种声音,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音响经历。许多作曲家都喜欢提前说起自己将面临的死亡,这当然不是为了赶时髦,而是他们实在是太想活下去了。布鲁克纳也许比别人更想活得长久一些,因为他成功得有些晚,当别人开始对他表示敬仰时,他早已经过了青春期,那种少年得志或者中年走运的心态对他而言相距太远。可是,死亡就是这么快地来了吗?他觉得自己还没有充分地享受成功给他带来的喜悦呢,为什么那片阴影,那道刻着绝望有阳光,还有充满凉意的风就吹过来了?所以木管、长笛阵阵飘来,一直都没有消失。他的散步很长,他走得并不慢,他想以那种快速地行走去对自己的胆怯说:看呀,我还年轻,我可以不怕的,我早已经适应了,那事我想过很多次了,我早已经想通了,我能够表现得比较平静,因为我该做的事都做得差不多了,老九也能完,它当然不是重复的,它是一次全新的创造。你们这些我的同时代人尽管可以这么说我,说我只会重复自己,说我已经缺少主题和新的素材了,说我的重复是掩埋我自己的黄土,但是,也许后人不这么看呢?他们听我的任何一句内心的句子都会觉得很新鲜,他们都会说,看,这个老头,跟个年轻人一样,他就是在预期着自己的死亡的时候都那么帅……没有,布鲁克纳没有这么想,这些想法都是后人加的,其中也包括我这个与他根本不是一个国家的后生。一般的说法是布鲁克纳是在雕塑着教堂里巴罗克圣徒的姿态。可是这种说法让我怀疑,那些抄袭这种说法的人让我恶心。布鲁克纳有信仰,可是他也有**,我当然不会说布鲁克纳是欧洲第一个用身体写作的作曲家,但是信仰,**,死亡,灵魂,饥饿,金钱……所有这些东西对于一个人来说,是完全不可能分开的,对于布鲁克纳也是一样的。在此需要特别强调的是,我今天对于布鲁克纳的再考虑,完全是出于自己的理解。其实,他的铜管出现在长笛之前,而且,我有意识地没有提弦乐,因为提得太多了。究竟是圣像还是死亡?这个问题真是应该在那天就去问布鲁克纳本人的,他那时的**还是热的,血液还流着,可惜那时的人没有想起来,他们没有去打搅这个老人,让他伴随着长笛声,悄悄地死去了。布鲁克纳在第九时描述自己的葬礼肯定要比他在写第一交响曲时准确。他理解深刻,只是表现起来有些委屈,人们是多么不想死。于是诗意在这个时候产生了,于是形而上在这个时候也真的出现了。把布氏仅仅当作一个伟大的人去称颂是多么的不应该。应该把布氏的委屈和渴望成功却被人不认同的心酸和小人心理也一起写出来,让人看到布氏的卑微,以及他作品的伟大。  [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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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不准--九丹评论中国十大文化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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