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听尤金娜弹莫扎特
十分遗憾的是我到现在还没有听到过尤金娜弹钢琴,没有能够买到她弹莫扎特的唱片,无论是过去老式的密纹唱片,还是现在的CD,或者是磁带、MD、MP3,我为此而深深地遗憾。其实现在我们能够听到的钢琴家是很多很多的,要让我列举他们名字的话,我可以随随便便地列上一大串,但尤金娜是对我影响非常大的一个女人。然而她一生中所做的最重要的事情我却无从感受。据说从外表看尤金娜的弹奏没有多少女性特征,她通常弹得很有气势很有力度,像男人一样,她的手很有力,手指长长的,像一个男人的强健的手,她抬手时有一种独特的手势,如果让当时苏联的作曲家来比喻的话,会说像鹰爪。但是说到底尤金娜还是一个女人,在她的生活中一切纯女性的感情起了重要的作用。据很多尤金娜同时代的人回忆说,尤金娜在年轻的时候穿的是长裙子,并且是那种黑色的长裙子。有人甚至预言说:当她老年时一定会穿着透明的长衫在台上出现。我们可以想象一下,一个女人,一个钢琴家,她穿着透明的长衫——像玻璃袍子一样地出现在舞台上,那是后现代呢?还是色情呢?她的听众总算幸运,尤金娜没有实现那位苏联著名人物的预言,她还是穿没有样式的黑衣服。尤金娜在她的一生中总穿着同样一件黑衣服,又旧又脏,后来又换上一双运动鞋。无论是冬季还是夏季她老是那样打扮。斯特拉文斯基访问苏联时,尤金娜穿着运动鞋去参加招待会,当时在场的人十分吃惊。这是一个隆重的场面,人们都穿着礼服,但是尤金娜却对别人说,让斯特拉文斯基看看苏联的先锋派是怎么生活的。她要是活着的话,已经一百岁了。她似乎没有结婚。她独自一个人走在教堂里或者大街上。你在诸如牛津音乐词典里是查不到这个人的。尤金娜弹什么作品都与众不同,她的无数崇拜者非常着迷。她的许多处理方式令很多作曲大师不理解,当有人问她为什么这样处理时,她说我就是这么感觉的。肖斯塔科维奇说,他年轻的时候经常把自己的作品拿给尤金娜看,他非常着急地想知道尤金娜的意见,但是尤金娜在那个时候对肖氏的作品不是特别热心,她主要对西方的代表着最新技法的钢琴作品感兴趣。但是,肖氏仍然很重视她的意见,他对她没脾气。尤金娜是一个非常古怪的人,她有的时候总会做出让人很不愉快和尴尬的事情,比如说肖斯塔科维奇有一天在列宁格勒火车站碰见了尤金娜。尤金娜上去跟他打招呼,问他去哪儿,肖氏说去莫斯科,尤金娜说太好了,太巧了,我在莫斯科有一个音乐会,但是我突然不想去了,现在麻烦你代我去开这场音乐会,你去弹吧。尤金娜这样的话当然把肖氏吓了一大跳,他怎么能代替得了她呢,他没有办法演奏她的那些曲目,她的这种想法太离奇了。别人是等着要听尤金娜,而不是肖斯塔科维奇。每当想到这儿时,我就在问:这是一个严肃的音乐家的所作所为吗?她这样是对听众的尊重态度吗?总之尤金娜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尤金娜看来莫索尔斯基是一个纯宗教的作曲家,这和很多人的看法不一样。很多人跟她争论,但是她坚持这种看法。她有时会在她的作品音乐会里突然朗诵一首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格医生》的作者)的诗歌,而且恰恰是在帕氏的作品被查禁的时候。她做这种事情经常是在弹巴赫和弹贝多芬之间,有一点空闲,大家放松一下身心,还要再听下去,当然是听音乐,而不是听诗歌朗诵。同时代的人回忆说:尤金娜的钢琴弹得太美了,以至于人人为她着迷,可是人人却又害怕她,尤其是音乐家协会的领导。有一次她去找音乐家协会的领导,说我的房间小得可怜,既不能工作又不能休息。由于她的名声,领导立即签了申请书,还为她找了很多大人物,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然而尤金娜弄到房子之后没多久,又去找这位领导,对他说你能不能再给我一套房子。对方说你已经有了一套房子为什么还要一套,尤金娜说我把那套房子给一个可怜的老太婆了。尤金娜就是这样一个人,她把那套房子竟然给了一个素不相识的老太婆了。尤金娜在音乐学院时,该音乐学院院长收到了很多告尤金娜状的信。在这些信中,尤金娜被说成是在政治上危险的敌对分子,然而院长们知道尤金娜是第一流的钢琴家,怎么办呢?他们十分矛盾。当别人问她,你信上帝吗?尤金娜说我信。当别人又问她,你是不是让你的学生也信上帝?她说是。在当时的苏联,如果是其他人这样说,早就完蛋了。然而尤金娜却没有遭到厄运,人们百思不得其解。日丹诺夫骂阿赫玛托娃,骂左琴科,然而他却从来没有骂过尤金娜。斯大林在人生最后的时期经常住在他的乡间别墅,常常连续几天不让任何人见他,在别墅里听收音机。斯大林非常喜欢音乐,有的时候突然对别人说你们应该演奏贝多芬第九交响曲,你们尤其应该唱他那首著名的《欢乐颂》。斯大林在他几天不见人的时候,突然给电台的领导打电话问他们有没有莫扎特《第二十三钢琴协奏曲》的唱片。他说前几天听到电台播过,是尤金娜演奏的。电台的人吓坏了,他们对斯大林说:有,有这张唱片。斯大林说那你们给我送来吧。可是实际上是没有这张唱片的。因为音乐会是实况转播的,但是他们不敢对斯大林说没有,他们知道如果说没有那么结果将会非常可怕。斯大林要求他们把尤金娜演奏莫扎特的唱片在第二天送到他的别墅。整个录音棚慌了,整个电台慌了,他们必须想出一个办法。于是当天晚上他们把尤金娜和管弦乐队叫去,准备录制唱片。当时所有人都吓得发抖,只有一个人不发抖,那就是尤金娜。她把谁都不放在眼里。这个时候我心里产生了疑问:对谁都不放在眼里的尤金娜,为什么这次就愿意去呢?当然,我也知道,她要是不去,其他人怎么活?她自己怎么活?这跟她把房子给老太婆是不矛盾的。这说明尤金娜不是疯子,只是一个不平凡的女人。后来尤金娜说,当时的指挥吓得脑子都乱了,人们不得不把指挥送回家,然后又请来了第二位。第二位战战兢兢地把乐队又搞乱了,而且越来越胡涂,人们又把第二位送回家。第三位来了之后,才总算是录完了音。当然,这张唱片是音乐史上史无前例的独一无二的,当第二天早晨的阳光照进了录音棚的时候,总算是录好了。他们把这唯一的一张唱片送给了斯大林。这在音乐史上是无法复制的。不久,尤金娜收到了斯大林给她的两万卢布。当时的卢布非常值钱,两万卢布相当于八万到十万美金。这是斯大林给她的,然而尤金娜并不领情。她给斯大林写了一封信,说:谢谢你的帮助,约瑟夫……今天开始我将日夜为你祈祷,求主原谅你在国家和人民面前犯下的大罪,主是仁慈的,他一定会原谅你,我把你送给我的钱如数送给了我所参加的教会。尤金娜把这封自取灭亡的信寄给了斯大林,斯大林居然奇迹般地收到了这封信。据说斯大林读了这封信之后一句话也没有说,所有的人,在他身边的克格勃,那些文化官员,都在等着,只要斯大林皱一下眉头,他们就明白了。他们已经准备好去抓尤金娜,并且想把尤金娜置于死地。但是斯大林一言不发,默默地把信放在一边。旁边的人在等着,但他皱眉头的表情最终没有出现。斯大林没有皱眉头,在那天,在他阳光灿烂的别墅里。尤金娜什么事也没有,她仍然去她的教堂,仍然穿着她那身黑衣服,仍然像个疯婆子一样的到处走着她的路。斯大林于一九五三年的春天在他的别墅里死去。被发现已经死了的时候,人们看见他唱机还开着,唱机上放着的唱片就是尤金娜演奏的,莫扎特的那首协奏曲。这是斯大林所听到的最后的音乐。据说写《大师与玛格丽特》的米·布尔加科夫曾经也给斯大林写过信,但是他的信远远没有办法跟尤金娜比,他只是说:我现在已什么都没有了,我就是要一份工作,如果能够让我当导演,就让我当导演,如果不行就当副导演,即使不能当副导演,那么让我当个场记也行,如果连个场记也不让我当,你们就把我处死吧。布尔加科夫发出了这封信之后,还真的被莫斯科艺术剧院录用为助理导演。当今天我们看到了布尔加科夫的《大师和玛格丽特》时候,我们却找不到一张尤金娜所演奏的莫扎特的唱片。有一年北京来了俄罗斯的女钢琴家,高龄的老太太上来时,已经有些走不动了,她沉重地坐在琴前,她在音乐会上弹的是“拉二”,我觉得速度真是有些慢,可是当弹到第三乐章她与大提琴对话时,她竟象少女尤金娜一样地神采飞扬,那是在金色的秋天里,一个穿着黑长纱的少女走在树林中……那天我没有买上节目单,我想象这个老太太就是尤金娜。那天晚上北京下雪,我在寒风中走在长安街上,昏黄的灯光,第三乐章的情绪,老太太的情感,对于尤金娜的想象……这一切都在激动着年轻的我。离开了音乐厅的人群之后,我开始独自哭泣,属于我自己青春的泪水一直流到了大一路的公共汽车上。所以,对于尤金娜的想象,甚至对于莫扎特作品的想象(比如他的《单簧管协奏曲》的第二乐章),永远是跟北京夜色中的雪花连在一起的。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