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钱?

偷钱?

多读了几年书之后,生活便变得比较复杂;所谓复杂,现在想起来不过是和同学们出去玩玩,买些小玩意儿,看戏,看电影,吃零食而已。

但在当时马上发生了一个严重问题,便是母亲平常给的那些零用钱,以前并不觉得少,而现在简直是不够用了。

时常和母亲要钱,又说不出个正经的用处,理屈自然词穷,是一桩很不舒服的事情。

因此,在一个清早,所有的人都在睡觉,只有我一人很早起了床时,看见书桌上放着一叠铜子儿,便不免见猎心喜,拿了一小部分放在口袋里上学去了。

当时曾经想到,这就是

“偷东西”么?略微有些不安,但马上就想不到这些了。并且始终没有人发觉,于是这便成了我日常的习惯。

在没有钱的时候,决不再向母亲索取,径自找到放着钱的地方,拿些便走;不劳而获,确是很轻松很理想的。

胃口越吃越大之时,这个惯贼落了网。曾经有过几次母亲说:“咦!怎么这儿的钱少了点……”没有人理会,我只略有激动,事情便过去了。

但是有一回我一狠之下把桌上的一大叠铜元全部装进了衣袋,偏偏马上母亲就来拿钱了;全部不翼而飞,马上注意到了我,结果从我的衣袋里破获了全部赃物。

母亲半晌无话,看了我许久,说:“你拿这些钱做什么?”我低了头,说:“我想买一副乒乓球,还有网子、拍子……”母亲说:“这是偷钱,做贼,懂么?”又过了一会儿说:“到学校里去,回来再跟你说。”那一天我当然很不快活,更使我提心吊胆的是惟恐母亲告诉了父亲,那就糟了。

下学回来,我简直不敢进门,走到堂屋里,看见祖母正在分蛋糕给弟弟妹妹们吃,见了我便说:“今天呒没你格份。”我心里可想着:“有我的份我也不吃。”等弟弟妹妹们出去了,祖母手里拿了一管尺,用她的一口常州话说:“贼骨头……”她举起尺来说:“过来,要敲……”我见她脸上是在笑着的,祖母平常最喜欢我的,我便装作听不懂她的话,说:“什么?敲?”她说:“敲都不懂?”我说:“不懂。”祖母便把尺放下了,我偷眼看站在旁边的母亲,母亲的眼睛是那么温柔的。

晚上我很早就睡了,主要的原因是怕父亲回来。其实我哪里睡得着呢。

很久很久,我听见父亲的声音了;随后父亲同母亲走到我床边,我听见父亲说:“睡着了么?”母亲说:“睡着了。”父亲说:“把这个放在这儿吧,又不是不给他钱。一定要偷,多难为情。”说完父亲就笑了。

我面朝里装睡,感觉到母亲把一样东西轻轻摆在我枕头旁边。我倦得很,听不清父亲和母亲唧唧哝哝说些什么便睡着了。

我做了许多梦,很曲折复杂的梦;梦见花开,梦见天上的云和河里的水。

第二天清早醒来时,我一把抱住了枕头边的盒子;打开盖子,里面是两个球拍,一面网子,半打乒乓球。

父亲、母亲、祖母都没有再提过这桩事,而我也没有再偷钱了。

“偷窃”只是一种习惯,一种恶习,我至今这么认为;然而发展下去便是一种罪行了。

贪官污吏,以至于窃国大盗,都是因为缺乏管教,一偷再偷;被偷的人起先没发现,后来发现了也不敢管,让这些盗贼结了党,造成了势力,弄得中华民国变成了一个贼国了。

中国几千年的历史,造成了盗贼的统治;小时我们没有管贼,大了便反而被贼管了。

然而是要管他们的;假如留面子,讽刺还不够的话便说出来吧!告诉他们,他们就是贼,就是强盗,大家起来逼他们改过自新,逼他们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盗贼会使中国亡国的啊!1946年上海  [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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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辈子――吴祖光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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