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审查制度送终?

为审查制度送终?

影剧版编者先生要我写一篇讨论剧本审查问题的文章,这是一个老题目,七八年以来,我们几乎不断地在写这同一的题目;少说我也写过七八篇了。现在再写,无非仍是那些说过的老话。但是如今形势不同了,今天读报,知道那个卑鄙无耻、**独裁、毒害中国二十几年的贼首蒋介石,已经滚下了他的魔王宝座;无论在目前他还企图用什么手腕维持残局,而人民解放的全面胜利到底即将实现。审查制度自然将告结束,所以今天再来讨论剧本审查问题,已经可以说是在作清算功夫,对将要来到的新国家中的新制度来说,也庶几可备参考之一格。在国民党统治之下的审查制度,一言足以蔽之,就是奴才的审查制度。我以眼见的事实来证实我的见解。二十九年春天国立戏剧学校到重庆演出曹禺的《蜕变》是我第一次接触到国民党审查剧本的情形,那是曹禺头一个有关抗战的剧本,(实际上谁都会直觉到这个剧本过分夸张了这个政府的好处,这个政府怎么如何会有这样的好专员?这个政府如何容得这样的大夫存在?)所以蒋家鹰犬陈立夫、潘公展之流都亲自出席这个戏的彩排。那天的“惟一戏院”里,他们带着一群更小的奴才,都拿着纸簿、铅笔眈眈虎视;时而交头接耳,时而暗递眼色。彩排结果判定禁演,当时剧校校长余上沅,急得要命,百般疏通,潘等提出修改多点,还记得的是:(1)丁昌去打游击,取消了。(2)医院院长的小太太“伪组织”,不许说,以伸小拇指代替。(3)丁大夫送别军队出征,摇动小兵送她的红兜肚,被潘公展拍桌大骂,说是“摇红旗”,结果大概是改了颜色。其余的已记不清楚,游击队被删,我们可以想得到这道理。“伪组织”都不许说,就叫人觉得南京的“伪组织”和重庆的“抗战政府”的“交情”之深了。而后来打听内幕,据说是当今的第一夫人也不是元配,而是“小太太”之辈,因此侮“小太太”为“伪组织”自然应在禁止之列了。此外,张天翼有一篇童话叫《秃秃大王》,写的一个魔王残暴不仁,后来被奴隶打倒的故事。由凌鹤改编成剧本,孩子剧团演出,戏是修改后准予上演,但题目被改成了《猴儿大王》,这理由是谁也猜不出的。后来由知道内情的人透露出来,才晓得审查会的意思是蒋介石是个秃头,因此这个独裁魔王不许叫“秃秃大王”。独裁为蒋,移祸于猴,知道这内幕的,至今为猴儿不平。别人的剧本略举二例于上,下面说我自己的剧本。中宣部的中电剧团由陈鲤庭导演,演出我的《正气歌》,被删掉了四分之一以上。凡是贾似道的专权,朝廷的昏庸全被删去了。演期一个月,每天都有新的删节,演员每天要背诵新的剧词,一天演出一个不同的样子;没有演满期便草草结束了。我当然不再去看戏,只记得有时深夜走过国泰戏院门口,曾经两次看见张道藩和潘公展在剧场门外两个头凑在一起咬耳朵,鬼鬼祟祟不知捣什么鬼。那时候这两个好像一个是中宣部长,一个是审查会主任委员。我的《牛郎织女》是一个神话的幻想的剧本,出版、上演都通过了,但是我看到审查会的鲁觉吾时,他来买好说:“你这个戏几乎通不过,说是迷信,后来由我坚持才通过的。”我才知道审查会原来是还反对迷信呢。但是何至于无知到连“牛郎、织女”的传说都被认为迷信,当然这只是作态而已,表示他们的尺度并不仅在于政治问题,还要废除迷信呢。《风雪夜归人》,依照鲁觉吾所说,也是经过他的帮忙才能通过的。当中的一句“大官都是强盗”是当然删掉了的。朋友H君告诉我,在演出时看见钱大钧同他的姨太太在看戏,看到一半便拂袖而去。在后两排看见H君,H君问他为何不看,他气冲冲地说:“诲盗诲淫!”接着潘公展便写信给演出者应云卫讨戏票(他连买张票都不肯的),云卫故意送了他最后一场的票,而在第一期的二十几场演过后,正准备重演时,审查会的又一道公事来了,宣布禁演,同时也禁止出版。潘公展并在一次招待会上大骂这个剧本。这时又有一个朋友告诉我,说一个被某显宦拖住不终席而退的姨太太(不知是否钱某),事后独自去看了三次。这是个不能证实的传说:却证实了《风雪夜归人》应被禁演的理由。国民党的显宦豪门之中哪一个没有三妻四妾,这样的戏其不被认为“诲盗诲淫”者,其岂可得乎?接着我的《林冲夜奔》被禁演、禁出版,罪名是“题材不妥”,这就越发直截了当,连枝枝节节都嫌麻烦了。胜利之后,我写了两个新戏在上海上演,一个是《捉鬼传》,一个是《嫦娥》,这样的戏居然上演,观众无不认为奇迹。但《捉鬼传》演出正巧在召开政协之时,国民党也在叫“民主”叫得震天响,这戏的演出算是被我们投了机,然而我仍被上海社会局传去问了一次话;《嫦娥》则碰上一个与特务有关系的人做老板,他说只要能赚钱,别的都没有问题,虽然戏一上演便被上海警备司令部和社会局每天跑来麻烦,但都被这位老板以他的特殊力量挡住了。之后,我到了香港才知道这位老板受了党的处罚,关在苏州受训三年不得任用,在他真是无妄之灾了。同时,孙景璐小姐告诉我,有警察、宪兵跑到我们在上海常去吃茶的维多利咖啡馆去捉我,因为咖啡馆里的一个年轻人搭了一句话,被拉去关了一天,便更是莫名其妙的事了。《嫦娥》虽然演出,但被强迫修改十六点之多,详细我已记不清楚,当时我曾写了一篇文章,被《文萃》编者王坪拿去,不两天“文萃社”被查抄,主持人被捕,刊物被禁,我的文章便不知下落,且曾为此惊慌甚久,现在大约记得有以下几点是当时谁都说起来就忍不住会笑的。主要的、笼统的一点是说:自有话剧以来,有批评政府的,有责备贪官污吏的,有攻击奸商的,有揭破社会黑幕的,但从未有这样显明地从头至尾骂“老头子”,老头子蒋某也。此外,审查官指出:剧中嫦娥十六岁,逢蒙反抗后羿离去,分明指的民国十六年国共分裂。剧中的光明分子逢蒙穿红袍,坏人吴刚穿绿袍,不可,将两人衣服换穿。(按:这是审查到服装上去了。)剧中后羿一统天下二十年,然后被人民打倒,分明指的是蒋某执政二十年。剧中四姊妹嫦娥最幼,分明影射宋家姐妹。剧中许多对话分明是蒋某平常说的话。剧中说到嫦娥吃的“炸酱面”(按:此处引用鲁迅先生《故事新编》中《奔月》原句)分明暗指“炸蒋”!有这几点,已叹观止。用不着解释,这些奴才“做贼心虚”的心理已经活灵活现。国民党的宣传、审查,哪有一点方针、一点政策?彻头彻尾都是战战兢兢的奴才心理;生怕他们的领袖,以及上级长官降罪下来;连姨太太都会通报到那个“海上女妖”宋美龄头上去,连炸酱面都会想到他们的蒋总统会被“炸”。更有一点特色就是凡是剧中被否定、被讽刺、被责骂的,他们都牵扯到自己头上,说是骂了自己。从来就不把那些光明的、好的,认为是在捧自己,反之都说是**,那就何怪今天**领导人民革掉了国民党的命,把他们的大总统赶下了台,昨天作威作福的审查正是他们自己为自己挖掘了坟墓。一个新的中国就要出现了,新的、为人民的制度将会替代了过去的黑暗与不合理。新的中国将是民主的、自由的国度,这是不复令人置疑的事情。以后是否仍应当有审查制度呢?这是一个新的问题,近来有许多朋友都在讨论这个问题,有人主张审查制度应当继续,因为在新中国的初期仍不免有封建的、倒退的残余力量与思想存在,这些东西混杂在文艺、戏剧里面仍是有毒害的。我以为过去的政府是扶持黑暗的,而新的、人民的政府是打倒黑暗的,在一个民主合理的制度之下,魑魅魍魉将无所遁形;任何有毒的东西都将难逃人民的制裁。人民都是追求真理、向往进步的,亦将没有人敢于宣传危害人民的思想。追求真理的力量足以击退任何敌人,足以击退任何阴谋与毒害。一个民主的国家,所贵就在言论、学术、思想的自由。操之于少数人的事前审查,远不如交给广大的读者与观众予以公平的裁判。好的必然被传诵推广,坏的必然遭受到唾骂与淘汰,而惟有通得过广大读者观众的作品才是经得考验的好作品,这将远较被少数人传观否决公平合理得多,这其间的得失是很明显的。中国人将获得真正的言论、思想、身体的自由了。不再是梦想而是铁般的现实。每一个有血有肉、有一腔追求真理之情的,有正义感、责任感的中国的演剧工作者,谁能不振奋精神全力来迎接这个新的中国!新的中国是个大有可为、前途不可限量的中国,而我们就将在广大的人民之前,演出我们发自良知与良心的、为人民的戏剧了。原载1949年1月24日香港《文汇报·影剧周刊》第9期  [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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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辈子――吴祖光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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