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霜回忆父亲(图)

吴霜回忆父亲(图)

回忆父亲

吴霜

我是一个北京人,自幼生长在北京。我小时候的家就像是一张画,画里的每根线条我至今耳熟能详。那是北京的一所传统的四合院,地处东城繁华的王府井大街后身一条闹中取静的胡同里面。我家的大门显得比其他人家的门大一些也宽一些。门前有两级台阶,踏上台阶推开一扇宽宽的大红门,会看到一条细细的洋灰甬道、二道门和青砖月亮门洞,然后是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那就是我幼年时候的家。院子里花多,到花开时节,缤纷的花色伴随着蜂围蝶绕,十分的热闹。那时节最常看到的是一个倒背着双手徘徊在洁白丁香和粉红色海棠花之间的人影,那是我亲爱的父亲吴祖光。

我是在全家搬到这所院子之后出生的。我出生的那一天正当中国阴历的九月重阳节,日历上还标明:霜降。于是父亲用“霜”字为我取名。

不过我对父亲真正产生记忆是在我大约四岁的时候吧,那是他在当年的“反右运动”里成了有名的“右派”,被惩罚到千里之遥有“北大荒”之称的东北劳动了三年以后的事。那时的我在第一时间里就认出了他,妈妈指着父亲问我:他是谁?我愣了一下,当即笑了:他是爸爸!从此以后,我就成了父亲的心肝宝贝、牛皮糖、捣蛋鬼,死活粘在他身上再也下不来了。

小时候的我和其他孩子一样,十分好动,不知道疲倦为何物。父亲总说我整天地制造噪音,实在太过淘气了。但是后来他找到了一个方法可以使我安静下来,就是画画。不知那是从哪里得来的一种灵感,小时候的我非常地爱画,可以一连几个小时地画,这段时间里我便成了一个不吵不闹的乖巧的天使。

1957年吴祖光与女儿吴霜

我父亲那时十分希望我发展成为一个真正的画家。夏天的时候,我最喜欢坐在西房前那片大葡萄架下面的小石头桌旁画画,那个阴凉凉的石桌面可以降低我身上的温度,这使我觉得安逸,因而暂时地安静下来把纸弄笔几个小时。我的头发被妈妈揪成了一把马尾巴抓在脑后,上身根本光着,下身只穿了一条小裤衩,把一只脚抬起来放在石头桌上贪凉。

我小时候的画曾经被刊登在不少报刊上,登在儿童杂志《小朋友》上,还参加过儿童画展,被请去作书画表演,俨然是一颗画坛的“小星”。我果然如父亲所希望的那样差一点儿就变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画家,只差那么一点儿。如果我坚持下去,如果我在稍大一点儿之后得教于父亲的某位画家朋友,如果我继续这种兴趣进入一所专门的美术院校……但是没有如果,这些“如果”被后来的一场“文化大革命”冲击得像瓷器落地一样摔碎了,碎得十分彻底,没留下一丝可能修复的希望。我的画家梦从此破灭,而父亲的愿望也被冲得无影无踪。整整十年的“文革”浩劫使我丢开了画笔,也丢掉了画画的兴趣,未来的画家是这样被扼杀在摇篮里面的。

岂止是一个小画家的艺术生命在那个可诅咒的年代被扼杀了呢?当年父亲为我种的那棵幼小的樱桃树也没有逃掉噩运。

家中的院子里有一块方砖破裂了,父亲说:“不用铺砖了,在那里种一棵樱桃,我要看看它什么时候能够结果。”都说樱桃结果难,父亲买来一株树干只有竹竿粗细的小树,打算等几年之后看到它开花结果。我那时刚上小学,为这个新到来的“朋友”欢欣不已。

父亲说:“你喜欢吃樱桃,咱们把这棵小樱桃栽在你门前,将来它结的果子都归你。”

我说:“那么它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出果子呢?”

“听说过‘樱桃好吃树难栽”这句话吗?也许几年,也许更长,你要耐心地等,它就会给你结果子的。”

当我终于等到了那棵细嫩的枝桠上抽出新鲜的绿色而为此兴奋不已的时候,乌云压顶的日子就来到了。那个平日里宁静清朗、朋友到来时笑语欢声的小院子在突然间变得昏暗变得风声鹤唳。每个人的心情时刻都像铅一般的沉重,整个国家犹如被魔影覆盖,还有谁会关心那棵微不足道的小树苗呢?我的那棵心爱的小樱桃,在我的眼前日渐枯萎、变黄,最后成了一把干枝,被人们拔去了……

我的童年,有过美妙纯净,有过喜悦欢欣,但是因为突然间被染上了阴暗的颜色,和当时任何一个同龄的孩子一样,童年过早地离开了我,一去便再也不复返了。

但是我的父亲是一个不容易被战胜的人。他在“文革”的后期,从用来“改造”人灵魂的农村回到北京,发现我已经从一个半大鸡儿似的小皮丫头长成懂得把头发分出一层用剪子修出一片前刘海的十五岁姑娘了的时候,他决定对我进行另外一种塑造了。

他让我停止没日没夜把自己关在小书房里东一本西一本毫无章法地乱读书,又请来一位朋友,也是一位作家。那时,一般来说,凡是作家都失去了写作的权利。但是父亲或许有某种尖锐的预感,觉得他的小女儿有一天会像他一样用笔作为宣泄心灵的工具。他请这位叔叔教给我如何读书的要领,叔叔家里存了上千本图书,且分类清晰,古今中外俱全,我一时忘了修整剪得长短不一很不像样的前刘海,却一脑袋扎入了书堆变成了一只名副其实的书虫子。

读书是一件极端美妙的事情,尤其是有阶段有系统有分类地读书,从那时我才开始真正懂得如何读书。一个刚刚在长大的孩子,在对外界的兴趣当中会产生许多的排斥,不懂什么是他所需要抑或是不需要的,因此他要有学校,他要有教师。但是教条主义化了的教育又比比皆是充斥着一切地方使得教育变得枯燥乏味令人无法忍受。然而在我的记忆当中却有那么一段幸福的少年时期,几乎感受不到外界打打杀杀的呼喊,体验不到视人为草芥的恐怖。在一间充满阳光的房间里,我坐在一张软椅中安详怡然地读书……那是循序渐进地被人领上了一条康庄大道的感受,那条道路像一条无尽头的通往光明之点的长廊。在一种浓郁的香味之中,你向前行进,呼吸的是具有特殊养分的空气……我在这样幸福的感受当中读了无数的书籍,学校虽然几乎停课,而我的课程却从未停止过。

三十年的时光就像风一样地刮过去了。

2003年的4月9日,八十六岁的父亲走到了人生的尽头,我失去了生命中最亲近的朋友。而我赫然发现,我自己也已经人到中年。我看到我的儿子就像自己当年一样,经常睁大了好奇的眼睛观察着身边的一切,提出那些光怪陆离无所不及的问题。这时候,我就会想起父亲……

父亲离去了,但是这个世界的脚步仍然在向前,一刻不停地继续行进着,生活中的一切按照自己的节奏循环往复,无穷无尽,这正是生命的规律。

怀念父亲,就是怀念历史;怀念历史;为的是珍惜今天;而珍惜今天,是为了开创明天。回头看着父亲的脚步,我经常想对我的儿子说:宝贝,你的未来,还有这世界的未来将会是什么样的呢……

2003年9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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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辈子――吴祖光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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