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囱 Chimneys
在我的印象中,伦敦没有天空,也没有阳光,始终被大雾蒙在里面。在浓重的雾气里,隐隐约约地,可以看见黑色的楼房,湿滑的石板路,若有若无的桥,以及在桥上分手的爱情。它们已经变成伦敦风格的镜头,凝固在20世纪上半叶的电影胶片里。 伦敦的雾不止是大西洋暖流的关系,也不止是泰晤士河的关系。我恍忽记得小时候的课本里有瓦特与蒸汽机的故事。我记得,那个有一头黄色卷发的小男孩,整天蹲在炉子旁边烧开水,看水的蒸汽究竟用多大力气才能把壶盖给顶开。因为在那片古老的沼泽地下面,埋藏着数不尽的煤,那堆积成山的煤,终于把瓦特水壶里的水煮得沸腾了,让一个奇迹在小瓦特手里隆重地诞生。于是伦敦的上空立刻布满了工厂和火车散发出来的煤烟和蒸汽,布满了市民住宅和国会大夏烟囱里冒出来的煤气,它们把伦敦的天空染成了黑色。这就是伦敦曾经留给我的印象。当我从巴黎乘坐欧洲之星穿过了英吉利海峡,当我从滑铁卢车站走到了伦敦的大街上,我曾经下意识地抬起了头。这是伦敦吗?伦敦的天空是这样的吗?它竟然是一种水洗过的纯蓝,洁白的云朵像用粉笔故意涂改过,风轻轻地吹拂着我的脸,我的肺里,一会儿就吸满了草和树的芳香。我顿时就忘记了印象中的那个伦敦,只认识眼前的这个伦敦。它在阳光底下,却不像巴黎那么金碧辉煌,而是一种伦敦式的古朴。它原来不是黑色的,大街两侧多是深红色的砖砌的老楼,虽不十分鲜艳,却散发出一股股容易感觉到的温暖。伦敦一下子让我感到踏实,亲切,有一种熟悉而久违的乡村气息。它好像知道我对它的恶感,今天故意要向我露出真面目。下榻的地方在肯辛顿西区,是一家小旅馆,距戴妃住过的肯辛顿宫不远。这里很安静,门口有一间哥特式小教堂,旁边是一片维多利亚式住宅和办公楼。以前我听许多人说过维多利亚式,可我一直不知道什么是维多利亚式,为什么是维多利亚式而不是爱德华式或乔治式。现在我知道了,几乎在整个19世纪,英国人心目中只有维多利亚女王。她在白金汉宫度过了漫长的执政岁月,她几乎改变了一切,创造了一切。就在英国向中国发动鸦片战争的那一年,她和亚伯特王子结婚,这场婚姻,让她改变了过去对繁文缛节的嗜好,减少了宴会的次数,生活开始走向朴素。女王领导朴素,朴素就成了一面旗帜。于是,伦敦的建筑风格发生了变化。一个叫拉斯金的建筑师,试图给伦敦设计出不同于以往的楼房,不求华丽,只想让它看上去是节制的,简单的,直率的。平面和形体,像中世纪的世俗建筑,结构却是哥特式的真实。于是,它在伦敦就矗起了一个维多利亚时代。在这片真实的建筑风景里,我注意到了屋顶上的细节。这就是烟囱。伦敦每一座楼房的坡屋顶上,都不可或缺地竖着烟囱。烟囱不是单个,而是多个,是密集的一排或两排。小烟囱们汇聚在一起,却让烟柱分头升上天空。可以想见,当它们一起排烟的时候,整个伦敦的上空有多壮观,那简直就像发生了一场战争,没有枪炮声,却硝烟弥漫。维多利亚式的房子至今还保存完好,烟囱早已不再冒烟。它们是房子的一部分,为煤的时代作着标志,并让那个时代永远地站在屋顶上,成为独属于伦敦的景致。我看重的也正是这一点,烟囱尽管与房子一起陈旧了,可它仍像文物一样被保留,不是收藏在博物馆里,就是摆放在大街上。它并不影响市容,反而给渐渐浮躁起来的市容增添了一层古朴和厚重。城市的确不是在一个时代突然地建造出来的,而是一个时代一个时代累积而成的。城市是一种集体记忆,城市的历史不可能只属于哪一部分人,它应该属于过去、现在、未来所有生活在其中的人。所以,不论是谁,既在这里面住着,就有责任让过去曾经有过的美丽纪念,活到现在,并传送到未来。今天的伦敦已非昨日,晴空万里,白云如梦。市内新建了许多摩天大厦,市政府办公楼就建在泰晤士河边,那是一座造型独特的玻璃幕式建筑,其意大约在告诉人们,伦敦已经进入另一个时代。新建筑上面都没有烟囱,也不再需要烟囱。可是许多伦敦人坐在街边喝下午茶的时候,并不去看遮住天空的高楼,仍喜欢那些只有几层高的维多利亚式的老房子。看着老房子上的烟囱,怀旧的心情好像就找到了落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