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割裂的子宫(3)
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挺没心没肺的,可原先我是有的,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把它们给弄丢了,以后就再也没找回来了。就是这样。没心没肺的人不止我一个,满大街都是,少我一个不少,多我一个也不算多。就这样吧!反正大家都习惯了。王昊已经睡得不省人事了,浓眉、宽额、高鼻梁,像玉雕似的小脸好看地静止在那里。其实,他睡着比醒着幸福,梦里如果有痛,相信也不会伤到他的筋骨,而一睁开眼,残酷的现实就摆在面前了。他认定是“他的紫烟”躺在别的男人怀里。嘿嘿,一时半会儿,或者永远,他都摆脱不了这样的处境了!这不是我的错,也根本怪不到我头上。如果命运是这样安排的,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害他落魄的人不是我,能救赎他的人也不是我,那么,我何罪之有呢?1995年5月27日晴诈和王昊的父母退了休,就以打麻将为职业,朝九晚五,极具规律,雷打不动,十几年如一日。老太太过寿也一样。昏黄的灯光下,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开了两桌,小孩子们在一旁看电视、吃瓜子。瓜子皮满地飞,糖纸卷成卷儿,在地上拍着玩儿,一会儿,小手就比鞋底子脏多了。不知道是哪一个摸了我一把,白色的连衣裙就开始散发恶臭。我坐在王昊身后看他打牌,一动不动,在半麻醉状态暂时进入梦乡吧。我认得每一张牌,知道它们代表什么意思,但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规定这些意思。袖珍版的砖块刻上九个圆圈,他们把它叫做九筒,刻一个圆圈的,他们叫它烧饼,还有一节一节的竹枝刻在方砖上,还有文字,一万,两万,三万……它们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呢?然而却码在一起,他们曰:摆长城。长城就这么轻而易举摆好了,又拆了,又摆,又拆……孟姜女如果在世,肯定一分钟昏死过去一次,到最后干脆不耐昏死过去了。想那秦始皇一世英名,也仅仅留下了一小截长城……弹指间灰飞烟灭,嘉峪关雄风已不再,长城作为一种行为艺术,扎根于巷陌文化被发扬光大。王昊的姐姐们都是天生尤物,一个个性感撩人,生机勃勃,只有这个四弟天性木讷,不善言辞,性情沉郁,和这个家格格不入。如果说姐姐们像火,眼神像火苗儿,弟弟就像海,眼神像深海的漩涡。比较而言,我还是更喜欢弟弟一点。姐姐们火热的激情让我神经紧张、心跳过速。这个城市中的这个最普通的工人家庭总是给我家的感觉,上中学时,我就喜欢跟同学来这里了。在这种喧嚣的纷乱中,我总是如鱼得水,悠闲自在。虽然姐姐们一律没考上大学,但说出来的话句句幽默。这就是生活!不幸福、不悲惨、苦中作乐。突然很想给她们买几件高档衣服,那样,她们的美丽才不至于湮没在廉价花露水刺鼻的纯洁中。王昊诈和,惹起一桌人的嬉笑抗议,就像“惊起一滩鸥鹭”。王昊拍着我的手说,玩一把吧,我斗不过女人。大家全都笑了,望着我,好像我跟王昊真的是一对恩爱缠绵的情人!她们的脸上掩饰不住地兴奋。王昊的确诈和!没有人追究我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好像本该如此,实在没有什么值得追究的,这就是平凡人家的好处,事情只要是看上去是那样子就可以了,没必要去追究为什么。我说,“拜托你们饶了我吧,我根本没这智力。”我的确没这智力!这是一个经济学问题,有着严密的统计学原理;这是一个数学问题,有着层层叠叠的几何逻辑;这还是一个心理学问题,有预算的策划战略,而我这种人什么都不懂,只会异想天开,每每有私心杂念,也是梦幻般的。所以,做广告策划很符合我的性格。我只会拿自己的优点跟别人的缺点比较。至于缺点,该贬抑的一定要贬抑,否则只会自讨没趣、伤心欲绝、生存不下去。在某一刻,我甚至觉得,我的未来就是这样子的,平凡、平庸、平淡,循环往复的日子早晨来、晚上去,没有惊心动魄的爱情故事,也没有生离死别的悲壮,我甚至没有能力去摧毁它,只好任由它一穷二白、忠心耿耿地存在着。我不知道这种情况还要持续多久,有没有一天会结束呢?因为生活是这样子的,所以我也只能这样生活。这是什么逻辑啊!可这逻辑早就深埋心中,在岁月中又生根发芽了,越长越茂盛。现在,已经枝繁叶茂,像春天所有的树木一样迎风招摇着。在我历经世事、沧桑了心情之后,或不知所措之时,也曾抑制不住地想要摧毁它,然而,它却不屈不挠地生长着,漫无止境地生长着。就是这样,我们生活着,生活着。即使这一个生命消失了,下一个生命还会继续这样,像接力棒一样,一代又一代传递下去,没完没了地传递下去,直到地球上剩下最后一个人,直到这一个人有一天终于倒下为止。1995年5月29日晴极乐生活临近拂晓,启明星亮了。我看见他的脸像玉雕似的,泛着透亮的白色光泽,而他的眼睛黑亮黑亮的,闪着金属的光泽。他的汗珠一滴一滴全掉在我脸上了,像水晶一样,一粒一粒的。月光穿墙而过,整个城市是寂静的,一粒沙落在地上也会发出巨响,但是,没有沙落。满堂的气喘声,从东壁砸到西墙,从地板又撞到天花板,听起来就像是大风穿过山谷,时而有嘁哩喀嚓大树折断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