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玲玉”与“曼玉”之间(1)
按关锦鹏的想法,他本来是要张曼玉在戏中演一个叫张曼玉的女演员,但不一定是演张曼玉本人的故事,而是另外写出她的喜怒哀乐、她的感情,甚至后来她与梁家辉在戏外也有戏,使戏中阮玲玉与蔡楚生的戏也再有发展。但因担心观众很难跳得出张曼玉本人的框框,也会搞不清现实和过去两个角色之间的关系,所以在剪片时,关锦鹏重新做了剪接上的处理,使影片中演员演出的关于阮玲玉的部分多了一些,而张曼玉的部分少了一些,但二者穿插交织,同时还有类似于纪录片的对女演员的采访,这就使得这部影片在结构上很特别。而这种控制角色与被角色吞没的距离也正是关锦鹏导演的《阮玲玉》所要表现的主题。影片开始在上海拍摄时,张曼玉减肥,并远离红尘俗事,在上海足足苦干了三个月,一步步走进阮玲玉的精神世界。她那细腻、婉约、哀怨的神态就仿佛阮玲玉又活在人们眼前。拍摄阮玲玉自杀前“一夜舞会”的那场戏时,剧中人物情绪复杂、场景又大。张曼玉在这场关键戏中像是把阮玲玉的魂招了回来。在演写遗书的一段戏时,张曼玉隐隐约约感觉到了阮玲玉的叹息声,摄影师也仿佛看见阮玲玉在张曼玉身后出现!有很长一段时间,张曼玉魂游于“玲玉”与“曼玉”之间,真不知此身究竟何属!张曼玉的“蜕变”成功了,阮玲玉的形象活生生地再现于世。电影《阮玲玉》中有一段纪录片的内容:当张曼玉听完阮玲玉的演艺生涯是从花瓶转变为演技派女演员时,不禁脱口而出:“那不是跟我很相像吗?”到这时,阮玲玉的身世和处境已被张曼玉切身地领会到了。为了拍好这部戏,张曼玉与导演关锦鹏潜心进行了研究设计,不但复活了阮玲玉独特的表演风格,而且突出了新旧两代明星的不同之处,尤其是揣摩和体会到了阮玲玉遗书中“人言可畏”的心境。在影片中,张曼玉还精确地把握了自己和偶像之间的距离。当她在表演阮玲玉之死这一段戏时,镜头里的她大口地喘着气,却又在微笑。在先前的一组情节中,张曼玉再现了阮玲玉在电影《神女》(1934)中最著名的表演:影片的女主人公被迫为娼,她在嫖客面前用蔑视的神情吸着烟。张曼玉和关锦鹏在处理这一段戏时没有把它转变成原电影的一种翻版,而是用一种轻松的方式,就像是开了一个玩笑:这只不过是对阮玲玉的一种模仿。“当观众们看到这里时,他们都笑了。”张曼玉说:“这里本来就隐含着一种幽默。我发现阮玲玉在那时变得很滑稽。我很喜欢她的形体语言,漂亮极了!”但也有观众对张曼玉演阮玲玉有不同的看法:“Maggie的表演总体非常出色,展示了阮玲玉具艺术才华的一面和她温和的女人味。但毕竟两人气质有天壤之别,有些是无法逾越的。阮玲玉给人触动最大的永远是她凄苦的眼神,也是她生活不安的写照。她出身贫寒,文化不高,在生活里尤其依赖男人,是一个新时代的旧女性。她不会像文化新女性王莹、蓝苹等那样走向社会并反叛社会,也不会像乖巧小资的胡蝶那样作摩登新女性。当流言袭来,面对周围男人的躲避和冷漠时,她就不知如何去抗争,但她又心比天高,不知苟且,只能玉碎了。让极现代独立的Maggie去演一个旧社会的依靠男人的‘弱女子’是不可能的事,这已经削弱了其感染力。”可笔者却不这么看:张曼玉是有其现代独立的一面,但同作为女演员,她与阮玲玉却有灵魂深处的共鸣。演员不可能只有真正是那个角色才可以演那个角色,演员可以透过自己的演技和内心状态再现角色。张曼玉之演阮玲玉,笔者认为是绝佳人选。拍摄《阮玲玉》,不能不提到导演关锦鹏采用的一些特殊的表现方式。影片巧妙地透过戏中戏的手法,将30年代到90年代的女性历史串连起来。张曼玉所饰演的阮玲玉在梁家辉所饰演的导演蔡楚生的引导下,逼真地演出了艾霞死前激动控诉的一幕。影片中戏外戏的导演关锦鹏刻意要将这场戏中戏在蔡楚生喊“卡”之后继续拉到戏外戏的时空中,让梁家辉与张曼玉继续在记录片的部分表演下去。于是当阮玲玉在拍摄结束之后以被蒙头痛哭,而蔡楚生走向床边欲安慰她之时,影片由彩色转为黑白,象征时空的转换。张曼玉与梁家辉此时应已恢复片中演员的身份,而戏仍在继续。不久我们听见关锦鹏喊“卡”并走进银幕,告诉梁家辉他忘了掀开被单。此时所有的“戏”应已结,但是梁家辉并不起身,张曼玉也依旧哭泣。接下来的一个特写镜头里,我们只见一张盖在张曼玉身上的被单与里头传来的哭声。在影片中我们并不确实知道张曼玉哭的动机,电影并不像安克强的小说中对于张与阮玲玉相似的私生活处境有较多的着墨。但可以确定的是,透过“入戏”,张曼玉也进入了阮玲玉及其所扮演的女性世界并记录下她们的历史。被单下的哭声是张曼玉也是艾霞与阮玲玉。从《新女性》到《阮玲玉》,30年代的默片中用字幕打出来的阮玲玉等女性的抗议:“我要活!”“我要报复!”在张曼玉的口中发出的声音显然充满象征的含义。同时,继艾霞之后阮玲玉也在性别歧视社会的压力下自杀,她没有如她的女校长友人所期望地在妇女节到女校去演讲,把“所受的委屈都说出来,让年轻的女学生也可以借鉴”。这一段值得借鉴的女性历史60年后终于在《阮玲玉》中被呈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