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杨姵恍然想起来,一边抱怨,「就知道自己吃不想着给我留一个!」一边拉着她往外走,「走,找人打杏子去。」
杨妡根本不想见人,只好搬出魏氏来,「祖母定然不许。」
「你忘了祖母吃过午饭总要歇晌的?」杨姵的性子爽直,心眼却不少,低低笑道:「我才不会自个儿去,我到前头求三哥哥,就说打几颗杏子招待表哥们。」想到杨妡跟杨峰素来冷淡,便松开她的手,「算了,你别去了,只等着吃就成。」
杨妡乐得留在屋里,等杨姵走了,她对着镜子照了照,脸仍是肿的,也就是杨姵粗心,换成别人早就看出来了。
将脸上的妆粉洗掉,又吩咐青菱要了盆新打上来的井水,再将浸过井水的帕子敷在肿胀处,这才靠在床头叠好的被子上,趁机问起魏家的事。
这半日,青菱见她虽不如原本的姑娘那麽乖巧听话,可行事果敢知机,并非莽撞妄为之人,便把自己所知尽数说了出来。
原来杨家跟魏家在太宗皇帝那代就有交情,算得上是世交。
在万晋王朝,文官比武将容易升迁,但对於勳贵来说,走武官的路子更容易些,放眼满朝四公十二侯二十四伯,除去恩荫之外,其余都是凭藉军功得爵。
只有一个例外,就是当年凭《兴国策》惠及天下苍生,又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游说有名侠士魏一刀归於代王麾下的杨文英,代王得位後封杨文英为文定伯,而魏一刀则被封为武定伯。
两人一文一武辅佐朝政,又是比邻而居,後来还沾着亲戚,关系非常紧密。
文定伯夫人魏氏是老武定伯的亲妹妹,换句话说,魏氏是现任武定伯魏剑鸣的亲姑母,魏家的几位少爷应该称呼她为姑祖母。
而杨妡的父亲杨远桥,头一个妻子是魏剑鸣的亲妹妹魏明容,也就是魏氏的亲侄女。
魏明容生了杨峰後,在生杨娥时因难产伤了身子,早早就去世了。
杨远桥续娶张氏,魏氏怕张氏苛待杨娥,就把杨娥养在了松鹤堂。
饶是如此,魏氏平常也没少说张氏的不是,话里话外说她对原配的两个子女不上心。
所以说,杨家跟张氏最亲的就是原主小姑娘,可偏偏杨妡占了她的身子,生生地将张氏心尖尖上的肉给挖了。
杨妡微闭着双眼听青菱说完,心头感慨不已,默默想了片刻,坐直身子,「带我去二太太那里看看。」
张氏正躺在床上长吁短叹,听到丫鬟锦红禀报,毫不犹豫地回绝了,「跟姑娘说我累了,正在歇息。」
杨妡才不管这些,沉着脸往里闯。
锦红虽诧异杨妡的做法,可不敢真拦,抖着双手无计可施。
青菱挽着她的胳膊悄声道:「姑娘有几句体己话要跟太太说,咱们且到外面避避。」
锦红知道青菱在张氏眼里不一般,虽说是二等丫鬟,可比有些一等丫鬟都体面,便半推半就地随她出去。
杨妡直入内室,迎面就瞧见张氏侧躺在木床上,钗环已卸掉,早起时精致的发髻乱七八糟地散着,浑身散发出让人无法忽视的悲哀与绝望。
这是一个失去爱女的母亲。
杨妡的心骤然软了,慢慢走到床前,低低唤了声,「娘。」
冷不防被骇着,张氏一个激灵坐起来,见是她,本想唤人撵她出去,总算尚存一丝理智,压低声音道:「滚!」
杨妡在床边坐下,直视着她,「娘是打算一辈子不想看到我了?不知娘怎样跟祖母与父亲解释?」
张氏愣一下,双手捂住脸,泪水扑簌簌地从指缝滚落,声音嘶哑而无助,「求求你,你还我女儿!」
「只要你愿意,我就是你的女儿,」杨妡垂眸看了眼自己细嫩如青葱的手,抬眸慢条斯理地说:「大师说,这是天意,也是缘分。你想得开也好,想不开也好,天命难违……其实我原本比你小不了几岁,马上就要嫁人了……以後我会尽心尽力做你的女儿,也希望你能有同样的心思……你要实在过不去这个坎儿,就好生把身子调理好,再生养一个。」
来之前她换了件衣裳,现下是嫩黄色的比甲,里面配着鸭蛋青的中衣,乌鸦鸦的墨发上插着一朵初绽的紫薇花,显得她白净的肌肤更见晶莹。
张氏瞥了一眼,眼前的人模样仍是以前的娇憨乖巧,眼眸也如往日般澄清黑亮,只这黑亮里却蕴藏着许多说不明的东西,但没有恶意,只见真诚。
张氏只觉得胸口发酸,眼眶发涩,眼泪又似要落下来。
好半天,她吸口气稳住情绪,淡淡道:「老夫人最不喜欢紫薇花,还是摘了吧。」
杨妡取下那朵花,捏着花柄在指间转了转,「青菱说娘喜欢。」
张氏避而不答,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讨好我有什麽用,讨好老夫人才是正经,姑娘的婚姻大事都攥在老夫人手里,我也做不得主。」
杨妡启唇淡淡一笑,「可是娘生了我……我既担着闺女的名分,自然会孝顺娘,再者即使我费劲百般心思,恐怕也不能在老夫人心里占有一席之地吧?所以,我只有娘,娘也只有我。」
张氏讶然地看杨妡两眼,缓缓点点头,片刻又道:「待会让人请住持供盏长明灯,你要是有放不下的人也一道供上……一天的缘分也是缘分,过去的了了,以後安安生生地过。」
杨妡想一想,开口,「记挂的只有两人。」
她五六岁左右就被卖到杏花楼,根本不知道自己亲生的爹娘是谁,杏娘虽然引她入风尘,但也养大了她,算是头一个对她有恩的人。
另一个就是薛梦梧。
「那就供上三盏。」张氏答应着,忽地又问:「你以前住在哪里,家里是做什麽的?」
家里做什麽,她能说是开青楼的吗?
杨妡用脚指头想也知道,只要话说出口,张氏肯定变脸,说不定还会立刻把她撵出去,可不说也不行,她好不容易劝服了张氏,总得拿出点儿诚意来。
最後她避重就轻开口道:「也住在京都,家里做点小生意,勉强能够糊口。」
难怪举手投足总有股扭捏做作的小家子气,肯定是经常抛头露面又没人好好教导。以後且不能如此,现下年岁小还成,过一两年到了说亲的时候,哪家勳贵会看中这样拿不上台面的儿媳妇?张氏细细打量眼杨妡,沉声道:「把脊背挺直、腿放正了,别斜着歪着,走路时候不许扭捏,还有看人的时候抬起脸来,正大光明地看……老夫人的娘亲出自京都大儒徐家,最注重规矩教养,你即便不存心讨好她,可也不能招惹她厌恶。」
杨妡挺挺胸背,浅浅一笑,「是,娘。」
张氏挥挥手,淡淡道︰「你去吧,我静一会儿。」
待吃过晚饭,张氏就请住持点了长明灯。
长明灯供在大雄宝殿後殿的释迦牟尼像前,灯光黯然如豆,将佛像的影子拉得老长。
张氏跪在蒲团上一遍遍念《金刚经》,神情虔诚而庄重。
杨妡默默地跪在旁边听着,只觉得心里一片平和。
这一跪就是大半夜,等到张氏终於念完九九八十一遍经文,杨妡的两条腿就像灌了铅似的,酸麻得走不动路。
夜风清冷,吹在身上凉飕飕的,青菱手里的灯笼也被吹得摇摇晃晃。
杨妡仰头瞧前头的张氏,见她身形挺直修长,如同晴空阁门前那一片翠竹,有种静默无声的美。
一路无言,走到所住的小院,张氏停下脚步,简短地说了句,「这几日你先跟着我。」
杨妡本能地点点头,还待再问,张氏已头也不回地进了房间。
杨妡虽已二十五,但这副身体却只有十岁,经历整整一天奔波劳碌已是无比困乏,胡乱洗把脸就沉睡过去。
第二天一早,青菱急匆匆将她唤醒,「姑娘快起来,赶紧收拾东西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