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梯(1)
神话虽然充满了想象力,但总是比较朴素的。天梯就是个很好的例子。最初,天地在人们头脑中是比较接近的,神仙既然可能随时从天上下来,从理论上说,凡人也可以随意上天。古人的想法比较实惠,上天嘛,有个梯子就马马虎虎了。神仙自己会飞,会飘,梯子对他们是没什么用的。而对凡人来说,天梯岂是想造就造得了的。《旧约·创世记》上说过一个故事:那时,天下人的口音、言语,都是一样。他们往东边迁移的时候,在示拿地遇见一片平原,就住在那里。他们彼此商量说,来吧,我们要做砖,把砖烧透了。他们就拿砖当石头,又拿石漆当灰泥。他们说,来吧,我们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顶通天,为要传扬我们的名,免得我们分散在全地上。耶和华降临,要看看世人所建造的城和塔。耶和华说,看哪,他们成为一样的人民,都是一样的言语,如今既做起这事来,以后他们所要做的事就没有不成就的了。我们下去,在那里变乱他们的口音,使他们的言语彼此不通。于是,耶和华使他们从那里分散在全地上。他们就停工,不造那城了。无论出于什么理由,上帝的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耶和华使了个小手段,就让人类的努力前功尽弃。比较而言,中国人更喜欢利用自然,不做非分之想。所以中国神话中的天梯基本是自然生成物,一种是山,一种是树。最著名的天梯,当然就是昆仑山。在凡人眼中,昆仑山离天最近了。其实,这儿离天还远着呢!在昆仑山之上还有凉风山,上了凉风山就能不死;凉风山之上是个植物园,叫做悬圃,能到达悬圃,就具备基本的神通了,可以呼风唤雨;再上去到了上帝住的地方,这才能成为神。登天的过程其实就是成神的过程,普通人很难成功登顶,只有从事上传下达工作的巫师才能出入。成神太简单了没有神圣感,要是太难了又让人断了想头。还有一座天梯叫肇山,据说仙人柏高曾经从肇山到过天上。还有一座登葆山,据说是大小巫师们登天用的,其中就有商朝第一巫师巫咸。后来有人遮遮掩掩,说巫师们到登葆山是为了采草药。——唬谁呀?真正有点人造意味的天梯是建木,据说是黄帝亲手种的。神仙栽的树当然与众不同,它正当天地的中心,高耸入云。到了中午,太阳照在树上,连一点影子都没有,站在树下大喊一声,也没有回音。据说伏羲就是从这里登天的。但即便有天梯,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去。要是人人都能轻松成仙,谁来做凡人。所以,一般能够上天的都是神仙,或者是巫师,老百姓倒没听说谁能上去。这就像电脑游戏,玩上半分钟就死翘翘的游戏固然没意思,人人都会的“扫雷”,又显不出游侠们的水平。神仙们造了各种形式的天梯,却没有及时成立天梯管理处。没有专人管理,制度不规范,时间一久,问题就出来了。因为巫师能登天,于是大家都抢着做巫师,当时从事这一行当并不需要职业资格认证,而且缺乏有效的考核手段,很快到处都有人办起了巫师速成学校,培养了一大批不为政府所承认的假冒巫师。更要命的是,很多正宗不正宗的巫师打着采草药的名头到到昆仑山、肇山、建木附近溜达,弄得天梯附近跟菜市场一样。人气是旺了,仙气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连谁是神仙谁是凡人都分不清。虽然没有证据表明有人趁乱混到天上去,但是上帝(这时的上帝已经是颛顼了)还是很不高兴:“要是人人都能成仙,这神仙还有什么搞头,我这天帝还有什么搞头。就算成不了神仙,这些凡人天天在我家门口晃悠,岂不是也烦得很。”从经济学的角度看,要想提升神仙的吸引力,就要把神仙弄成稀缺资源。于是,颛顼命令手下两个大神重和黎,将天地隔绝开来,人上不了天,神仙也不能随便下地。当然,隔绝的方法并不是把山和树毁了,只是把天神和凡人分别管理,实行巫师资格认证制度,取缔没有办学资格的非法巫师培训学校,不允许家家户户都搞祭祀、巫术活动。后人管这叫“绝地天通”。天梯和绝地天通虽然是神话故事,但也有历史背景。《尚书》把隔绝天地的责任推到蚩尤身上,因为蚩尤煽动苗民(颛顼的后裔)造反,弄得地界鸡毛鸭血。抛开巫师的问题不谈,绝地天通实际上就是一次自上而下的宗教改革,同时也是对意识形态领域的一次大清洗(那时的意识形态基本就等于宗教思想)。神仙就是神仙,凡人就是凡人,怎么能允许“扶犁黑手翻持笏”?更重要的是,经过“绝地天通”这次大整顿后,只有高级知识分子和高级官员才能具备升天的资格。也就是说,祭祀的资格与个人的级别挂起勾来,将绝大多数的普通人,挡在了巫师的门外。这一点,从祭祀的等级区别上就能够很明显地看出来。在周朝,只有天子才能祭天,其余的公侯伯子男都只能在各自的范围内祭祀。至少在春秋时期,僭越是一项很重大的原则问题。楚庄王不肯为自己的健康越位祭祀黄河,孔子就非常高兴。在他看来,生命可以不要,等级差异是绝对马虎不得的。对天梯的独占意味着对祭祀权力的独占,对祭天的独占也就意味着对世俗权力的独占。神圣的东西之所以神圣,就是因为稀少、罕见。由于独占世俗权力在事实上的不可能,神权许多时候也只能在形式上、规定中做出区分。我们在《左传》中可以看到大量在祭祀活动中僭越的事例,各诸侯、公卿带头违背祭祀原则,甚至拿天子特别封赏的祭祀专用地与别国交换。这样一来,又怎么能去约束老百姓呢?